水边人的哀乐故事(6)

2025-10-10 评论

    刘黑锅病弱之躯,武艺不能失传,耍不动长枪大刀,手捏着柳条竹筷子教儿子习武,一招一式不许偷工减料。龙蛋子刚练过三路刀六趟枪、十二套拳脚,刘黑锅才放他出门,一溜烟儿来到花满枝身边。
    “龙蛋子,疼死我哩!”花满枝又眼泪汪汪哼哼卿卿起来。
    “那就扯开裹脚条于,松快松快,风凉风凉。”龙蛋子蹲下身来,抬起花满枝那套着红鞋的双脚,就要动手。
    花满枝“哎哟”一声痛叫,哭着问道:“龙蛋子,你不喜爱小脚儿?”
    “小脚儿又臭又丑。”
    “你怎么知道?”
    “我干娘打开裹脚布洗脚,咸臭成臭的呛鼻子,熏得人能把一挂下水吐出来,江米小枣的粽子我都不想吃一口。”
    “龙蛋子,你娶媳妇,要小脚儿的,还是要大脚的?”
    “我要大脚板子的,就像跑马卖艺的女戏子,站如松走如风。”
    ‘哪你就给我……解开缠在脚上的……一丈三尺布条子吧?”
    龙蛋子捂住鼻子,扒下花满枝的红鞋,剥下一层又一层的裹脚布;打开一看,不像金莲,不像玉笋,也不像粽子,活像两只猪蹄儿。
    从九岁到十一,花满枝年年裹脚年年偷放,最后这一回是通州潞河中学的女洋学生撕碎裹脚布,剁烂了风头鞋。花进宝两口子不敢得罪有洋人撑腰的二毛子,只得忍辱屈从认了头,谷串儿在他们耳边哺哺咕咕也不听了。
    花满枝那裹了放放了裹的一双脚,大不大小不小,长不长短不短,尖不尖扁不扁,鸡爪鸭掌四不像。她常到河边泡脚丫子,龙蛋子也想把她那十根弯折扭曲的脚指掰开捋直,都枉费心机,白费气力。
    他们在河边看见,大脚板子的张老砧子的娘儿们,跟一个野男人在柳棵子地里滚来滚去,噗通一声滚下了大河也不分离。

    三
    张老砧子的那个大脚娘儿们,真正是个走江湖跑马戏的女戏子;南运河沧州吴桥镇人,门里出身。她骑光背儿马,能倒竖蜻蜒叶底藏花,拉弓射箭百步穿杨。来到北运河七十二码头卖艺,大码头三日,小码头一天,转过了河西走河东,走遍了河东又转河西。马戏班子还是一个贼伙,白天卖艺黑夜作贼,河西卖艺偷河东,河东卖艺偷河西。
    这个贼伙马戏班子,离开北运河的前一天晚上,偷了河东偷河西,偷了河西又偷河东;临走一去不回头,稀米汤里要捞出一笊篱调货。县衙门的捕快,早就瞄上了他们的影子。四面张网,十面埋伏,六路八方下夹子,整个马戏班子像盲人骑瞎马,夜半落深池,被捕快班堵死退路,一网打尽。只有这个大脚板女子钻进一座破瓦寒窑,那正是张老砧子的住处,身不由己就成了张老砧子的屋里人。
    那时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过了七个月,一个五斤四两的小丫头儿呱呱坠地,三月初三三更天落生,起名就叫三儿。酒不醉人人自醉,虽不过是弄瓦之喜,光棍好苦的张老砧子已经喜出望外,那个女人最会弄虚作假,三儿又生得弱小,张老砧子只当是早产,也就稀里糊涂地以假当真。
    女马戏子是个耍货儿,又有几分姿色,串门子的出入张家有如逛庙。张老砧子的肚囊儿活是一口酸菜缸,凡是到他家走动的男人,不管年岁大小,辈分高低,人品好坏,亲疏远近,他都视为采花盗草的活冤家死对头。他坐在倒扣门口的荆条大筐上,两眼凶光如临大敌,满脸杀气闲人免进。门前冷落车马稀,女戏子像一只笼中鸟无人陪伴,坐在炕头拍着炕席骂他,骂够了又咒他。咒他吃饭砂粒子硌牙,喝水噎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不出家门浑身长蛆,出了家门疯狗咬脚脖子;撑船水鬼拉替身,赶车翻车垫车轱辘;耕地天上下雹子砸碎了脑壳。女马戏子骂翻了天咒陷了地,张老砧子不急不恼只当耳旁风,蹲门的狗脸朝外。他最害怕的是刘黑锅,一进一出转个圈,就能勾走女马戏子的魂儿。女马戏子虽然招蜂引蝶,却只许他们动口,不许他们动手,没有被谁沾过身子;最喜欢挑三窝四,煽风点火,看他们争风吃醋狗咬狗。
    张老砧子小心戒备,严防刘黑锅明修栈道;却正是粗心大意,被一个没有想到的人暗渡了陈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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