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人的哀乐故事(7)

2025-10-10 评论

    此人一脑瓜子反骨,毁僧谤道,欺师灭祖,忤逆不孝,是本地的一大怪。
    张老砧子扛长工的财主家,有个小老婆养的大少爷,刚出满月生身之母就被大老婆毒死,不到三岁这个大老婆又暴病而亡。老财主给大老婆出了殡,坟头上还没有长出草芽儿就娶了个花朵似的年青女子做填房,头一胎便生下一对宝贝儿子。于是,这位大少爷不但受后娘虐待,而且也被亲爹嫌恶,自幼在冷脸白眼中长大,只是念书聪明过人,考上了通州美国教会开办的潞河中学。谁想他在潞河中学念书却不喜欢美国教会,竟入了俄国大鼻子的邪门歪道。俄国大鼻子给了他几个萝卜(卢布),他就管耶稣叫野猪,管孔圣人叫老二,骂他们是丫头养的(私生子),还骂他爹是吸血鬼,县太爷是狗官,和尚是秃驴,道士是杂毛。不但在校园里骂不住口,而且大声疾呼到县城闹市骂大街。他惹恼了美国校长,一张布告把他开除。他扛着行李走出校门,两名捕快早已恭候多时,扯胳膊伸腿给他砸上了斤半的铐子三斤的镣,押到官府毒刑拷打,他是煮熟的鸭子皮烂嘴不软。高墙铁窗蹲了两年大牢,蓬头垢面回到家,亲爹不认他这个儿子,他的媳妇是后娘的亲侄女,跟后娘一个鼻孔出气,不许他进屋子。他一不气怒,二不烦恼,就住在长工棚里,跟长工们睡一条炕,吃一锅饭。长工们扛锄下地,他牵一头牛到河边吃草,牛角挂书牛背短笛,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古怪而又半疯儿。在张老砧子眼里,他是个败家子,也是他家为富不仁的现世报,收工回家常跟女马戏子念叨这个败家子的种种奇形怪状,为的是给女马戏子开心取乐儿。谁知,女马戏子句句听进耳朵,却大动“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恻隐之心,听见屋后黄泥道上回响一阵笛声飘来,扔下手里的针线就跑出去,扒着篱墙偷看。一人一副眼光,各个口味不同,女马戏子眼里的败家子恰似闯王帐下的军师李举人,她也就不知不觉自比红娘子。于是,她背起柳筐拿起镰刀,假装到河滩上割草打柴,尾随败家子到桑间陌上柳棵子地。
    女马戏子是个卖艺也卖身的风尘女子,败家子拜过黄毛绿眼的洋人为师,满腹洋书一肚子洋墨水,皮里向外都是假洋鬼子作风二毛子习气,两人打了个照面便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他们头一回野合,就被龙蛋子和花满枝捉进眼睛。
    那一天,龙蛋子正在河边给花满枝掰脚,突然看见几十丈外的柳棵子地刮起旋风,虽没有飞沙走石,却也是尘烟弥漫,惊鸟飞叫四散,一片天昏地暗。
    “看!”龙蛋子扔下花满枝的脚丫子,蹿跳蹦高喊叫,“不是狗追野獾,也是鹰抓兔子!”
    花满枝踢他一脚,吆喝道:“獾油能治烫伤,炖兔子肉过个小年,你快从狗嘴里把野獾夺过来,鹰爪下把兔子抢过来!”
    龙蛋子就像花满枝拉弓射出的一支箭,几十丈眨眼就到柳棵子地,花满枝瞪圆了眼珠儿盯住他的后影,只见他一头钻进柳棵子却又像一颗离弦的弹子,从天昏地暗的尘烟中逃回来。
    “不是……狗追……野獾……,也不是……鹰抓……兔子……”龙蛋于昏头晕脑,脸色惊惶,“是那个……半疯儿的……败家子少东家,把那个……女马戏子……骑在身下……”
    “拔刀相助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花满枝念出两句野台子戏的白口,“你跟你爹学过拳脚,就该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大喝一声行侠仗义。”
    “那个女戏子,啐他,骂他,啃他,咬他,可又咯咯儿笑成一串,我猜不透他们唱的是哪一出戏?”
    “背我亲眼看一看,一看就知子午卯丑。”
    龙蛋子蹲下身子,花满枝趴在他的背上飞跑到柳棵子地。
    败家子和女马戏子已经两败俱伤,各自躺倒在一片柳阴下,浑身热汗粘满亮晶晶的白沙子,像两只从水中跳到旱岸的鲫鱼,大张着嘴喘气。
    “你真想要我这个千人骑过万人压过的破烂货?”女马戏子眼里噙着泪花问道。
    “汉丞相陈平的张夫人嫁过五个主儿,魏武帝曹操的两位正室都是妓女出身,我跟他们有相同的爱好。”败家子不同凡响,开口就是学问。
    “你拿出二亩旱涝保收田,张老砧子心甘情愿把我换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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