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老想想看,”沈二嫂挂了气:“想他妈的蛋!你一辈子可想出来什么了?!”
沈二哥的细眉拧起来,太太没这样厉害过,野蛮过。他不便还口,老夫老妻的,别打破了脸。太太会后悔的,一定。他管束着自己,等她后悔。
可是一两天了,他老没忘了她的话,一时一刻也没忘。时时刻刻那两句话刺着他的心。他似乎已忘了那是她说的,他已忘了太太的厉害与野蛮。那好象是一个启示,一个提醒,一个向生命的总攻击。“一辈子可想出什么来了?老想想看!想他妈的蛋!”在往日,太太要是发脾气,他只认为那是一种压迫——他越细心,越周到,越智慧,他们大家越欺侮他。这一回可不是这样了。这不是压迫,不是闹脾气,而是什么一种摇动,象一阵狂风要把老老实实的一棵树连根拔起来,连根!他仿佛忽然明白过来:生命的所以空虚,都因为想他妈的蛋。他得干点什么,要干就干,再没有想想看。
是的,马上给她买自由呢,没有想想看。生命是要流出来的,不能罐里养王八。不能!三角五一尺,自由呢。买,没有想想看,连价钱也不还,买就是买。
刮着小西北风,斜阳中的少数黄叶金子似的。风刮在扁脸上,凉,痛快。秋也有它的光荣。沈二哥夹着那卷儿自由呢,几乎是随便的走,歪着肩膀,两脚谁也不等着谁,一溜歪斜的走。没有想想看,碰着人也活该。这是点劲儿。先叫老婆赏识赏识,三角五一尺,自由呢,连价也没还,劲儿!沈二哥的平腮挂出了红色,心里发热。生命应该是热的,他想,他痛快。
“给你,自由呢!”连多少钱一尺也不便说,丈夫气。“你这个人,”太太笑着,一种轻慢的笑,“不问问我就买,真,我昨天已经买下了。得,来个双份。有钱是怎着?!”“那你可不告诉我?!”沈二哥还不肯后悔,只是乘机会给太太两句硬的:“双份也没关系,买了就是买了!”“哟,瞧这股子劲!”太太几乎要佩服丈夫一下。“吃了横人肉了?不告诉你喽,哪一回想想看不是个蔫溜儿屁?!”太太决定不佩服他一下了。
沈二哥没再言语,心中叫上了劲。快四十了,不能再抽抽。英雄伟人必须有个劲儿,没有前思,没有后想,对!第二天上衙门,走得很快。遇上熟人,大概的一点头,向着树,还是向着电线杆子,都没关系。使他们惊异,正好。
衙门里同事的有三个加了薪。沈二哥决定去见长官,没有想想看。沈二哥在衙门里多年了,哪一件事,经他的手,没出过错。加薪没他的事?可以!他挺起身来,自己觉得高了一块,去见司长。
“司长,我要求加薪。”没有想想看,要什么就说什么。这是到伟大之路。
“沈先生,”司长对老人儿挺和气,“坐,坐。”
没有想想看,沈二哥坐在司长的对面,脸上红着。“要加薪?”司长笑了笑,“老人儿了,应当的,不过,我想想看。”
“没有想想看,司长,说句痛快的!”沈二哥的心几乎炸了,声音发颤,一辈子没说过这样的话。
司长愣了,手下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说话,特别是沈二哥;沈二哥一定有点毛病,也许是喝了两盅酒,“沈先生,我不能马上回答你;这么办,晚上你到我家里,咱们谈一谈?”
沈二哥心中打了鼓,几乎说出“想想看”来。他管住了嘴:“晚上见,司长。”他退出屋。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呢?管它呢,已经就是已经。看司长的神气,也许……不管!该死反正活不了。不过,真要是……沈二哥的脸慢慢白了,嘴唇自己动着。他得去喝盅酒,酒是英雄们的玩艺儿。可是他没去喝酒,他没那个习惯。
他决定到司长家里去。一定没什么错儿;要是真得罪了司长,还往家中邀他么?说不定还许有点好处,“硬”的结果;人是得硬,哪怕偶尔一次呢。他不再怕,也不告诉太太,他一声不出的去见司长,得到好处再告诉她,得叫她看一手两手的。沈二哥几乎是高了兴。
司长真等着他呢。很客气,并且管他叫沈二哥:“你比我资格老,我们背地里都叫你沈二哥,坐,坐!”沈二哥感激司长,想起自己的过错,不该和司长耍脾气。“司长,对不起,我那么无礼。”沈二哥交待了这几句,心里合了辙。他就是这么说话的时候觉得自然,合身分。“自己一定是疯了,跟司长翻脸。”他心里说。他一点也不硬了,规规矩矩的坐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膝。“司长叫我干什么?”“没事,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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