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25)

2025-10-10 评论

    “是。”沈二哥的声音低而好听,自己听着都入耳。说完了,似乎随着来了个声音:“你抽抽”,他也觉出来自己是一点一点往里缩呢。可是他不能改,特别是在司长面前。司长比他大的多,他得承认自己是“小不点”。况且司长这样客气呢,能给脸不兜着么?
    “你在衙门里有十年了吧?”司长问,很亲热的。“十多年了,”沈二哥不敢多带感情,可是不由的有点骄傲,生命并没白白过去,十多年了,老有差事作,稳当,熟习,没碰过钉子。
    “还愿往下作?”司长笑了。
    沈二哥回答不出,觉得身子直往里抽抽。他的心疼了一下。还愿往下作?是的。但是,这么下去能成个人物么?他真不敢问自己,舌头木住了,全是空的,全是。“你看,今天你找我去……我明白……你是这样,我何尝不是这样。”司长思索了会儿。“咱们差不多。没有想想看,你说的,对了。咱们都坏在想想看上。不是活着,是凑合。你打动了我。咱们都有这种时候,不过很少敢象你这么直说出来的。咱们把心放在手上捧着。越活越抽抽。”司长的眼中露出真的情感。
    沈二哥的嘴中冒了水。“司长,对!咱们,我,一天一天的思索,只是为‘躲’,象苍蝇。对谁,对任何事,想想看。精明,不吃亏。其实,其实……”他再找不到话,嗓子中堵住了点什么。
    “几时咱们才能不想想看呢?”司长叹息着。
    “几时才能不想想看呢?”沈二哥重了一句,作为回答。
    “说真的,当你说想想看的时候,你想什么?”“我?”沈二哥要落泪:“我只想把自己放在有垫子的地方,不碰屁股。可也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习惯。当我一说那三个字,我就觉得自己小了一些。可是我还得说,象小麻雀听见声儿必飞一下似的。我自己小起来,同时我管这种不舒服叫作压迫。我疑心。事事是和我顶着牛。我抓不到什么,只求别沉下去,象不会水的落在河里。我——”
    “象个没病而怕要生病的,”司长接了过去。“什么事都先从坏里想,老微笑着从反面解释人家的好话真话。”他停了一会儿。“可是,不用多讲过去的了,现在我们怎办呢?”“怎办呢?”沈二哥随着问,心里发空。“我们得有劲儿,我认为?”
    “今天你在衙门里总算有了劲儿,”司长又笑了笑,“但是,假如不是遇上我,你的劲儿有什么结果呢?我明天要是对部长有劲儿一回,又怎样呢?”
    “事情大概就吹了!”
    “沈二哥,假若在四川,或是青海,有个事情,需要两个硬人,咱俩可以一同去,你去不去?”
    “我想想看,”沈二哥不由的说出来了。
    司长哈哈的笑起来,可是他很快的止住了:“沈二哥,别脸红!我也得这么说,假如你问我的话。咱们完了。人家托咱们捎封信,带点东西,咱们都得想想看。惯了。头裹在被子里咱们才睡得香呢。沈二哥,明天我替你办加薪。”“谢”堵住了沈二哥的喉。
    载一九三四年十一月《现代》第六卷第一期

    “梅!”文低声的叫,已想好的话忽然全乱了;眼从梅的脸上移开,向小纯微笑。
    小纯,八个月的小胖老虎,陪着爸笑了,鼻的左右笑出好几个肉坑。
    文低下头去;天真的笑,此时,比刀还厉害。
    小纯失去了爸的眼,往娘的胸部一撞,仰脸看娘。娘正面向窗出神,视线远些好能支持住泪。小纯无聊的啊啊了一阵,嘴中的粉色牙床露出些来。往常在灯下,文每每将一片棉花贴在那嫩团团的下巴上,往墙上照影;梅娇唤着:小老头,小老头;小纯啊啊着,莫名其妙的笑,有时咯咯的笑出声来。今晚,娘只用手松拢着他,看着窗;绿窗帘还没有放下来。
    小纯又作出三四种声音,信意的编成短句,要唤出大人心中的爱。娘忍不住了,低下头猛的吻了小纯的短发几下,苦痛随着泪滴在发上。“不是胃病!”本想多说,可是苦痛随着这简短的爆发又封住了心,象船尾的水开而复合。没擦自己的眼,她轻轻把小纯的头发用手掌拭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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