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片云,人是一股烟,人是一片绿叶,虽然一片片绿叶都不相同;人是无人知道的小草,眼看着他们在风中雨中挣扎──人要走了运气,昨天还是街头的乞儿,看他躲在酒店的一隅喃喃自语,今天就看着他在主席台上招手;你说,我过去与他很熟,他这个人品质坏得很,挤公共汽车的时候,就爱往女人身上蹭;打仗的时候,一听到炮声就往阵地后面窜。但从今往后,他出门一溜车队,不是不用挤公共汽车了吗?他向往的起码还是异性关系,不还不是同性关系吗?他就是以前往小伙子身上蹭,你又能怎么样呢?我建议你现在还是放聪明点,不要按照过去的身份,上去哥们长哥们短的大声喊叫,说些过去的往事,你最好还是谦虚地站在他面前,听他作指示,给他留一个好印象。同样,看到影帝、大款、凡是在五星级饭店出出进进的贵族男女,都不要想起他们的过去,就按他目前的身份对待他或她或它(含他们手中牵的狗)。纯粹出于羡慕和嫉妒,我曾经喃喃自语地研究过世界上一些发迹人的历史。他们都是要不发就不发了,要发就相对集中,有一个爆发期;那真是时来运转,说爆就爆,火爆,想不发都不成,想不成功都拦不住;前两天看他还躺在那里是一团稀面,转眼之间被下了油锅,再夹出来,就是金灿灿胖嘟嘟一颗硕大无比的油条。变不成油条的人,就永远是一团稀面。所有的人到了晚年,都爱回忆自己的青春往事,那就是还原成稀面之后,又在回忆油条。当然,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长江滚滚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但这是失意文人对历史的看法。他把他自己的无奈与失意毫不道德地转嫁到历史身上。为了这首诗,我曾请教过我的故友、三国时大名鼎鼎的曹成曹丞相。他说,这首诗是狗屁。与人打仗,如果想着是非成败转头空,那不是阿Q吗?这是把现实和历史搞混淆了。曹成沦落为一个普通庸俗的村民已经一千多年,但这话说的,还颇有丞相风度。曹成边说这话,边住上拔了拔补钉摞补钉的大裆裤腰,接着眼中还真放射出昔日的威风的光芒。
马蹄声踏过了我们的心田
……
我们不约而同地背诵起新军时代的这首诗。第二天我返回京城时,曹成背来半麻袋新出土的落花生,动感情地对我说:
「小侄一番话,激起了我心中许多浪花。一把落花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地里种的,拿回去哄孩子吃吧。」
后来我在小贩的篷子下避雨的时候,还常常想起故乡的他老人家。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比较相通。与他老人家的千年失意相比,我的自叹自怜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我不是非要把自己和英雄、火爆、成功、大款、油条、锦上添花和时来运转联系起来,置辛酸文人的目空一切和看破红尘于不顾,我清楚地知道,高高在上的永远是少数,共同把日子过成一桶稀粥相互分不清面目转眼间烟消云散的是大部分,世界永远是上流社会的世界;我不明白的是,我为什么到了这把年纪还穿著脏羽绒服骑着破自行车在街上走,别人比我年轻却刚洗过桑拿按过摩用女人一样的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坐在法拉利里或骑在毛驴上往前跑──他们还在车里啜「可乐」呢。我异性关系还只是在床上混口饭吃的水平,别人怎么就发展到了同性关系?不患贫患不均。我看着他们来气。这种来气的心理损耗比不让坐法拉利不让骑毛驴找不到同性关系伙伴还让人受折磨。我小的时候,一个一块玩尿泥的朋友的娘黑大憨粗──往往在吃饭的时候大声训斥着一桌子像猪娃一样的孩子:
「多喝粥,少吃馍!」
我的众多的饿死的乡亲在临死时说:「让我吃口干的!」
我就是那只能喝粥不能吃馍的可怜孩子和临死时也吃不上一口干的可怜的乡亲。我至死不知道两个男的躺在一块两条毛茸茸的腿交叉在一起的滋味、乐趣和感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混迹到上流社会,与一帮道貌岸然男的打着领结女的戴着纱罩的人在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上平起平坐?只有那里才可以愿意吃干的就吃干的,愿意喝稀的就喝稀的;男盗女娼已经不算什么,非男非女才是时代新潮。时机在哪里?机遇在哪里?契机在哪里通行证又在哪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可管什么用呢?我常常穿著脏羽绒服、骑着破自行车、偏腿站在五星级饭店的门口,看着旋转门进进出出在旋转的男男女女、领结与纱罩,看着看着就看呆了。最后眼里憋着委屈的泪心里在愤怒地喊叫:「我操你们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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