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广场上一片叫好。连平时看不起孬舅的小毛驴,这时也连连点头,说:
「不错,这次处理得不错。」
孬舅走后,我就成了中心。记者们纷纷拥过来,开始向我提问题。我在麦克风前面,神态自若,忙而不乱。记者们个个高举着手,献媚地希望我能用指头点着他,由他提问。我心中自有安排,没理这些孙子,只是捡那妖艳的狐狸一样的女记者,挑了几个,作为今后发展的铺垫。我座下的小草驴,到底在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呆过,这时也显示出大家风度;得意它倒有些得意,但不形于色,只是翘着两片嘴唇往天上翻。
狐狸精:「小刘儿,刚才秘书长走之前,你们两人曾咬了半天耳朵,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当然不能上她的当,镇定自若地答:「我们亲人之间的谈话,没有必要告诉外人。」
广场上一片「嗡嗡」声和笑声。
另一个狐狸精:「同性关系者们提出要寻找家园,秘书长说要研究研究;那么在没有研究出结果之前,他具体的态度是什么?你对这事有什么评论?」
我一笑。我知道她的陷进在哪里。这能难住我吗?我灵机一动,又想起了姥爷另一句话,我答:「不支持,不表态,以静观动,以观后效。」
广场上又是一阵「嗡嗡」。一些围观的群众见我答得好,把记者提出的难题又扔了回去,不禁稀稀拉拉鼓起了掌。我座下的小草驴也由衷地说:「多么好的新闻发言人哪,可惜从事了文学。」
小草驴这么一说,我也感到自己有些怀才不遇。日常从事的工作,也马上显得有些小题大作,大材小用。人一有情绪,就容易假公济私,在接着回答一位狐狸精的问题时,我就不由自主地塞进去一些私货。狐狸精问:「刚才秘书长走之前,还在驴上朗诵了李白两句诗,这是什么意思?说这话之前,是跟什么情绪联系着?
本来孬舅朗诵这诗,是他老人家百年不遇的灵机一动,但我现在移花接木地说:「那是因为秘书长在朗诵李诗之前,跟我说起了两本小说。小说与诗,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
记者们都抄着笔记本纷纷问:「两本什么小说?」
我不慌不忙地说:「一本叫《乌鸦的流传》,一本叫《大狗的眼睛》。」
广场上一片「嗡嗡」声。一些参加Party的秃头书商,赶紧撒腿往广场外跑,去印厂加印我的这两本书。
第二天,大小报纸都在炒秘书长和我这两本书。我这两本书,也立即覆盖了街头的大小书摊。书摊上版本不一,据说有许多盗印版。
「马走日字象走田,人走时运猪走膘」。
丽丽玛莲大酒店的大堂里,挂着这样一幅标语。如同有些酒店的电梯间每天要换上不同日期的地毯、餐桌上每天要换上不同的时令鲜花──昨天是一束玫瑰,今天就应该是一束鸢尾花;昨天是一束鸢尾花,今天就应该是一束狗尾巴草──房间里每天要换成不同颜色的床单和被罩一样,丽丽玛莲大酒店每天在大堂里都要换上一幅不同的标语、口号、俚语、俗语或者干脆就是知心话。这是文雅之后的粗俗,这是拘谨之后的随便,这是珍馐佳肴之后的贴饼子熬小鱼,这是纵欲之后的一点羞涩和大恶之后的一点回头是岸。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悬挂着一条街头标语,不啻在炎热的夏天突然吹来一阵凉爽的风或在冰天雪地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温暖的驿站。有一次玛莲当着我们的面说,这也没什么稀奇,就像伟人的语录几十年之后就成了卡拉OK一样,文化大革命到了我们这个世纪的作用也就是在我这个大堂里换换标语了。对于这些一天一换的标语,一开始看着还感到新鲜,但久而久之,对于我们这些经常出入玛莲饭店的人来说,也就见怪不怪甚至觉得玛莲有些夸张了。一天一天的标语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哪里有文化大革命那么惊心动魄呢?──就像情人的结交一样,初结交还可以,时间一长就味同嚼蜡了;哪里有12岁的初次惊蛰让人震憾呢?在这些标语和知心话中,别的对我都是一晃而过,还就「人走时运猪走膘」这句话让我在心里「格登」一动并停留了很长时间。世界就是这样。一切如同满天移动的云块,你保不齐哪块云彩有雨,你拿不定主意出门是不是该带雨披;你觉得世界很严重,将雨披带上,出门不久,烟消云散,世界的东方,推出红彤彤一轮红日;你觉得今天红日也会出来,告诉小孩他娘,乌云遮不住太阳,雨披不带了,出门不久,你正骑在自行车上,霎时间电闪雷鸣,降下瓢泼大雨,你正好被浇了个「落汤鸡」。已经中年的你躲在小商小贩的雨篷之下,看着眼前在风中挣扎的雨丝,马上就想起了你似水流年的人生,鸡毛狗碎的种种细节──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吗?在这沥沥啦啦的雨中和小商小贩的讨价还价声中,马上就有一丝布尔乔亚的伤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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