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不能苟同高阳先生对曹雪芹及《红楼梦》的大部分研究成果,但我们作研究的出发点,却是基本一致的。这也就是情能相通的关键。在《红楼一家言》里,高阳先生说:《红楼梦》明明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既然“将真事隐去”,就必须有一部分虚假的情节来代替;这一部分“虚假”的情节,乃是用来发抒“真实”的情感。如果《红楼梦》的时间假、地点假、人名假、情节假,连情感也是假的,那就不成其为一部好小说,更不值得费那么多功夫来作考证研究的工作了。又强调:《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文艺创作,不是一部传记文学。真人真事,在曹雪芹只是创作的素材,经他的分解、剪裁、糅合,重新塑造为另一个人、另一件事;因此,我们可以说,书中某一个人有某一个人的影子,却不能说,某一个人就是某一个人。但《红楼梦》中确实写了曹家的若干真实人物,这须从“脂批”中去研究。《红楼梦》的写作过程,相当紊乱复杂,是一面写作,一面传抄,一面修改。他还明确表示:“我一向不以为高鹗是后四十回的作者”,“后四十回若是他人的续稿,自不必谈;如果仍是曹雪芹原著,那么以文字的精练来比较,绝非‘增删五次’的稿本,所以,最后的构想,仍应以第五回的预告为准。”我著《红楼三钗之谜》,盖出的房子虽与高阳先生大异,“奠基石”却取自同山。
三联书店出版的“高阳作品系列”除《红楼一家言》是论著外,《红楼梦断》四部曲(《秣陵春》、《茂陵秋》、《五陵游》、《延陵剑》),《曹雪芹别传》(上、下册),《三春争及初春景》(一、二、三册),《大野龙蛇》(一、二、三册),全部是长篇小说。它们既是历史小说,也是学术小说。说是历史小说,当无争议;说是学术小说,想必就有人问:何谓学术小说?我以为,学术小说,就是著者先有学术研究成果,然后再将其学术见解熔铸在小说里,那样的独特的小说品种。比如高阳先生的这十二册长篇小说,他就不是光凭艺术想像在那里笔走龙蛇,他的人物设置、情节脉络乃至重点场景、关键细节、贯穿道具,都建立在对曹雪芹家世和《红楼梦》创作素材的学术研究成果之上。如他认为曹家并不存在一个乾隆朝入宫的妃子,更不曾有过该妃子奉旨省亲的事实,《红楼梦》中的元春,原型是铁帽子王纳尔苏的嫡福晋(正室),也就是曹雪芹的亲姑妈;而关于元妃省亲的想像,则来自曹雪芹祖上四次接驾康熙皇帝南巡的家族记忆。对此他有过硬的考证文字为“奠基石”。能把自己的学术成果以如此浩瀚的鸿篇巨制加以体现的学术小说家,我不敢说后无来者,但将之赞为前无古人,怕不算过誉。
我的那位朋友,既是历史小说迷,也是“红学”迷,他说阅读高阳先生这些长篇小说,兴味是双重的。其实就是对“红学”了无兴趣的读者,只把这些文字当作描写清代康、雍、乾三朝历史风貌的小说来欣赏,也会读出乐趣来的。人情世故,通过老辣的叙述文字,是与当代人所遇所感相通的。不过,我以为,高阳这个系列小说的最大弱点,是虽然写活了很多历史人物(如李煦),却并没有把曹雪芹写好,血肉不够丰满,尤其没把他的内心活动写细写足写像,毕竟,不管是熟悉“红学”还是对“红学”陌生的读者,对小说里的曹雪芹他们都是最关注的,你层层剥笋,剥到最后,笋心不能令人过目难忘,无论如何是个遗憾。
翻阅着这套“高阳作品系列”,脑海里浮现出《红楼梦》里的半幅对联来:隔岸花分一脉香。可惜岸那边的高阳先生已在1992年仙去,无从与他“烹茶更细论”了。但他的这一系列的芳馥,将永远氤氲在海峡两岸,并有望扩散至全球。
壬午年春节逛厂甸庙会,购得《红楼梦》烟画一套,如与旧友邂逅,乐不可支。
所谓烟画,依我儿时的叫法,该称洋画,拍洋画与挝羊拐,是那时我辈最喜欢的两种游戏。玩这两种游戏的最佳地点是胡同四合院门口的登马石旁。长方形的登马石表面早被古人靴底磨得平整光滑,特别适合当作游戏台。挝羊拐的玩法是左手先把四个侧面染了红色的羊拐扔到石面上,然后抛起右手里的沙包(碎布缝制,内放沙子),趁沙包未落下之际,赶紧
整理扔下的羊拐,使其朝上的一面相同,然后接住沙包,再抛起,再将羊拐全换为另一面,如之四次,倘把羊拐所有各面全部转换成功,则再抛起沙包后,要将全部羊拐挝进手中。每当其中一个环节失败,则换为另家去做。谁最顺利地完成全过程,谁为胜者。那时我和小朋友玩挝羊拐,赢了人家给我洋画,输了则我给人家。但洋画本身也可单独游戏,而且我们男孩子更喜欢玩洋画。洋画的玩法又有两种,最过瘾的一种就是拍洋画,一家等量地出几张洋画,凑成一摞后,放在石面上,以剪子石头布划拳胜者先手,把右手巴掌拍到洋画旁边,以气流掀动洋画,如有洋画翻转跌落,则可连续拍下去,凡拍翻转的均归拍者;倘拍后洋画未能有所翻跌,则换另家来拍;拍光后再续再玩。那时回家吃晚饭时,我的两手总是黑黑的,右手掌往往还因拍洋画而红肿,虽然母亲总呵斥着让我去洗手,但忍不住抓起大白馒头狼吞虎咽的情况还是经常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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