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一次他没能长久地想下去,因为谭府的门公已经重新走出来,正同承差在说什么,于是他本能地整一整衣冠,等待进门。
承差却仍旧在那里同门公说着。这使陈名夏颇不耐烦,觉得这个奴才办事实在哕嗦。所以,当承差终于转身走回来时,他就照例沉下了脸。
“启禀大老爷,谭泰大人说、说不见……”承差跪地打着“千”,结结巴巴地说,一张滚圆脸也现出惶恐的样子。
陈名夏不由得一怔:“不见?莫非——主人不在?”
“回老爷:他在。”
“那么——”
“听门公说,”承差低着头禀告,“他家大人闻得大老爷相访,原本是欢喜要见的,谁知后来又问门公:大老爷剃了头发不曾?门公回说不曾,他就改口说不见了!t,停了停,大约因为陈名夏没有做声,他就小心地朝主人一瞥,补充说:”听门公说,他家主人今儿一早就招了好些客人,正在花厅吃酒,都吃醉了,故此……“陈名夏仍旧不说话。说起这个谭泰,陈名夏与他原本也谈不上有什么深交,无非是瞧着这位贵为正黄旗都统的满大爷也有难得之处,为人颇重交情,讲义气,加上颇受摄政王宠信,因此才设法交结。倒是谭泰不知为什么,对陈名夏一直另眼相看,有意亲近。这么一来二往,彼此的关系才热乎起来。可是今天,对方竟然凭借这种蛮不讲理的“理由”,对自己来个闭门不纳,虽然也许是由于喝酒喝昏了头,也使陈名夏觉得像给扇了一记耳光似的,不由得羞恼难忍。
“听门公说,礼部右堂的孙侍郎孙老爷,已经合家剃发改装,所以……”承差的声音在耳边再度响起。
陈名夏正灰溜溜地想象着作为满洲主子的谭泰及其伙伴,在酒后所显露出的狂傲本相,冷不防听见这话,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不禁勃然大怒。他瞪起眼睛,厉声呵斥说:“混账!少给我提孙之獬!”
说完,把袖子一甩,气急败坏地向枣骝马走去。
四
同陈名夏见面的第二天,龚鼎孳循例到朝中去轮值。在北京正式成为清朝的京城之后,朝廷的一应设置制度,大体上仍沿袭明朝的一套,因此龚鼎孳日常办公的处所,也仍旧是老地方——午门外的朝房。那是靠墙而筑的两排长长的平房,分左右连接在午门和端门之间。礼、兵、刑、吏、户、工等六科的给事中们,就在这里分门别户地办理日常的公事。
虽然对于爱妾的建议,龚鼎孳一度颇为动心,但陈名夏的那一番分析,又使他打消了立即剃发改装的念头。说心里话,对于“鞑子”们那种发式穿戴,龚鼎孳实在没有丝毫好感。能够保持现在这身衣冠,他绝不会另作他想。不过,正如顾眉所指出的,在孙之獬带了头之后,这还做得到么?虽然陈名夏说得那么有把握,但毕竟只是他个人的估计,包括摄政王在内的满族大臣们未必就是这样想。
要是反正到头来都得剃的话,那就确实不如抢在头里。然而,当想到真的要走上那一步,他内心仍旧有一种本能的抗拒……现在,龚鼎孳已经来到皇城之内,并且习惯地向着朝房走去。位于端门与午门之间的这片空地,方圆虽然并不小,但四面都是高峻的宫墙,两座门的顶上还耸立着巨大的门楼,因此不但不显得空旷,相反还有一种深谷般的感觉。龚鼎孳每逢走在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其实是何等卑微,而高踞于万民头上的那位神圣的主宰者又是多么威严、可畏。此刻,他从剃发留辫、一个个像凶神恶煞似的满族卫士身旁经过,默默地仰望着天幕下那座巨兽似的五凤楼,心中不由得又一次悸然而动:“哎,但愿摄政王能明察人心,谨慎从事,这便不只是我辈之福,也是天下百姓之福!”这么暗暗祝祷了两遍,他才定一定神,加快脚步,走进日常当值的那间朝房里。
眼下,全国的政局还十分动荡,许多地方都还在打仗,因此朝里的公事其实相当繁忙。龚鼎孳在值房中稍事歇息,就上内院的红本房去领回来一摞子“题本”。
其中有两件还有“朱笔”所加的记号,表示比较重要:一件是吏部关于一批地方官员的委任名单。由于前方的军事正在顺利推进,急需大批官员充实各州县的大小衙门。所以这件公事批得很快,只一天工夫,就下来了。这在前明时是不可想象的。至于另一件,则是来自江南的豫王多铎的奏章,内容是请示如何处置南京那批弘光政权的投降官员,所附的名单里赫然就有钱谦益、王铎等人的名字。如今题本的正面用满汉两种文字批着“着即来京陛见,量才擢用”的朱红色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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