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虫豸蝼蚁一般的卑贱生涯,同死到底又差得了多少?只怕连死都不如……”一想到从前那种生活,冒襄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反感、厌恶与恐惧。于是相比之下,他便反而觉得,留下不走,未必就不是一种可以考虑的选择。“说实在的,我被家人们拖累得也太久了,招来的误解和指责也太多了,无论如何,我总算对得起他们了!这一次,就让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拿一回主意,像个热血男儿那样,轰轰烈烈干一回,死一回吧!不错,我说过的,我总要向世人证明,我冒襄绝不比别人差,绝不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念头这么一转,说也奇怪,前一阵子总是缠绕着他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怀,顿时就淡漠了许多,相反,他从心底里激荡起一股慷慨决绝之情,并且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唔,倒也不必全都不走,”柳敬亭的声音再度传来,“依小老之见,冒相公与张相公不妨先走。老汉与余相公留下,瞧瞧情形再说。”
“啊,何以让弟先走?”张维赤似乎感到不解。
柳敬亭没有回答,只是用隐藏在眼皮下的小眼睛瞅着查氏兄弟。查继佐显然已经明白。他点点头,说:“柳老爸说得不错。二位仁兄本与此事无涉,是被弟等强邀进来的,只得数日相与,正不必无辜受此牵连。何况二位俱有家室在此,辟疆兄更是全家惟一支撑,必须及早脱身才是!”听他这么一说,查继坤和余怀都连连点头。余怀更是走到冒襄跟前,作了一揖,抱歉地说:“因弟之故,累兄受此牵连,实在不该。还望我兄见恕!”冒襄眨眨眼睛,有片刻工夫,觉得闹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不过随后,他就感到有点气愤和着急。而这种气愤和着急,又因为意识到对方的这种安排,其实是等于将他从眼前这个决死报国的圈子中排除出去,让他重新回到那种可怜的、虫豸蝼蚁一般的生活之中而迅速变得强烈起来,尖锐起来。
“不!我不走!”他猛地站起身,吵架般地大声说,“我是不会走的!要走,你们走好了!”说完,惟恐对方再来纠缠,他迅速向斜刺里走出几步,远远地躲到一边去。大家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色,对这种激烈的反应显然感到意外;不过,随后就围上来,开始七嘴八舌地竭力劝说。可是冒襄却咬定牙关,死活也不答应。
这么一来,倒把朋友们弄得唇焦舌燥,以至一筹莫展……七正在不可开交的当儿,忽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查府的管家匆匆走了进来。
他先向室内打量一下,随即径直走向查继坤,附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后者目光一闪,抽身离开了众人,低着头,在室内踱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干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门说:“列位,列位!且听小弟一言!”
等大家陆续把目光集中过去,他才脸色凝重地接着说:“好教列位得知,刚刚外堂上报,来了个做公的,说是县尊大老爷请弟即时过县衙去,有要事商量。”
停了停,又补充说:“嗯,他还说,不许稽迟。”
起初,屋子里的人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有的还在低声交谈。但是随后,说话声就猝然中止。人们仿佛受到意外的袭击似的,你望我,我望你,脸色不由得变了。张尧扬迟不传唤,早不传唤,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传唤查继坤到县衙去,而且口气又是如此强硬,不用问,十之八九必定同被拘去的那个心腹亲信有关!那么,到底是否那个亲信已经招供?还是……“大哥,”在一片噩梦临头的紧张沉默中,查继佐望着兄长,犹豫地说,“怕是来者不善。要不,竟是干脆回他一个不在家中,先拖上一阵再说?”
“是呀,不能去!”“只怕是会无好会!”其余的人也齐声劝阻。余怀更是情绪激动,他一挥拳头,大声说:“妈的,他张尧扬凭什么召兄去?偏不去!他要抓,就让他来抓好了!”
可是查继坤却举起一只手,制止大家喧闹。只见他那两道疏朗的眉毛纠结在一起,紧闭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样令人难熬地过了片刻,他终于摇摇头,苦笑说:“他派人相请,那么起码还留着余地。若然不去,反令他增疑。罢了,拼着身家性命不要,这一次哪怕是刀丛剑林,也只得闯他一闯!”
这样说了之后,也不等大家再有表示,他就转脸望着查继佐,平静而又郑重地说:“如果有事,愚兄俱一人当之!万一问及贤弟,只推概不知情,决不可自承参与。此间之事及家中细务,就烦贤弟相机处置!惟是凡事仍须镇静,不可误了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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