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从当上作家以后,也确实正儿八经地去为创作具体的作品体验过生活,在那过程中也和一些人建立了较深入的关系,其中有基层的工农兵,也有干部和知识分子。我和他们当中的个别人,直到如今也还保持着联系,但都称不上朋友。
我的平民朋友,都是怎么交上的?大而言之,那是因为我原来就是一个平民。众所周知,我曾在一所中学里当了15年的普通教师。中学教师的社会地位,至今仍是“黄柏木磬槌——外头体面里头苦”。我又曾在胡同杂院里居住过十来年,虽然我后来从教师群里“出来了”,也搬进了楼房里住,甚至于享受到了所谓“正局级待遇”,人五人六的好赖算个“角儿”了,可是,我还是喜欢跟那些人们称为“平民”的人交往。至于每一位具体的平民朋友是怎么交上的,那是我和我朋友的私密,我不大愿意公开。
有的这样的朋友,我也写过。比如我的一位修鞋匠朋友,我叫他郄大哥,我在《私人照相簿》里直接写到他,印出了他的照片,还以他为模特儿,在长篇小说《钟鼓楼》里塑造了一个荀师傅的形象。他不幸去世十几年了,现在,回想起我们交往中的许多琐屑往事,心中还是不能平静。比如,我们哥儿俩几杯“二锅头”下肚,他就会毫无保留地把他心中难与一般人言的烦闷,向我倾诉,有时,他把头晚的梦境讲给我听,他多多少少有些个迷信。其实我也一样,我无宗教信仰,虽基本上倾向于无神论,却也还够不上一个“无神论者”。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他要我给他析梦,我也就很投入地为他的梦作解析,解出来,连我自己也很以为然,于是我们便浮一大白。
后来看到一篇评论我的长篇小说《风过耳》的文章,这位评论家注意到,我这部小说虽以写“儒林”百态为主,可是也写了不少“平民”。他认为这上下两个层次的人物,都还堪称描写生动,但他认为我没能把这两个层次的人物用更多的矛盾冲突纠葛在一起,是结构上的失败。我小说里写了一个在大科技文化单位里给头头脑脑开车的司机,他住的地方是“平民”聚居区,这样,我通过他把两个层面的生活交错在一起。但这位评论家还不满意,他认为成功的结构,应是将小说的主要人物,比如说副局级的干部,同最下层的人物直接构成“戏”。评论家的意见,我愿参考,但就我本人迄今为止的生活经验而言,我感到北京这个大都会的“上层”和“底层”之间,就单个的人与单个的人相互的交往沟通而言,是并不多见的。当然,所谓“上层”、“上中层”、“下层”、“底层”,都是借用的词儿,因为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里,是不应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不仅从理论上说凡公民都是平等的,在具体的生存状态里,比如住很宽的楼房和住又小又破的平房的人,家里都拥有相同的日本进口原装大彩电,共享着改革开放的某些成果,也是其他发展中国家并不多见的景象。但人们毕竟过着各自那个层面上的生活,在相当程度上,是无直接相关性的,不仅很难纠葛到一起,构成“戏”,而且,有时简直就不甚清楚别的层面上的人是在怎么活动。比如,一位大学老教授,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进入了五星级大饭店,并且进入了其中的“演歌台”,他不禁目瞪口呆,特别是当他想到,这社会上有某些人,成天泡在这类场所,消耗他们的生命,更不禁连连喟叹。同样,某些大款,从豪华轿车上跳下来,进入五星级大饭店,动辄就开瓶“路易十三X·O”,他们也死不理解,一个大学教授家里,怎么就没一件像样的家具,却到处撂着些“破书烂纸”!
我并不认为,我们这个社会上的一个人,必得越出自己的所在的那个层面,去交朋友。就是作家,他可以为写一个表现“下层”的作品而去深入生活,结识一些平头百姓,却也不一定都要交成生活中的朋友。所以,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一点没有炫耀自己怎么“保持平民本色”,或隐含否定别的作家“不平民”的意思。记得1993年我给《中华儿女》写了篇谈自己现状的文章,编辑突出了我“为了尊严,我不下海”的话,结果就有人来问:“难道人家下海,就是不要尊严吗?”其实我只是说我自己,并不涉及别人。我的意思是说,我现在依靠写
作,尚能维持一种有尊严的雅致生活,所以不打算下海。现在我写到这里,也只不过是承认,我确交了些市井朋友,这未必是我的什么优点,我的创作也未必因此就更好,这只不过是提供一点花絮,让关心我的读者朋友,多了解我的一个侧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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