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刘心武(8)

2025-10-10 评论

    没有宗教,我们只能格外重视亲情。儒家学说有时被尊为“儒教”,但那其实不是宗教,因为那教义里没有上帝。孔夫子是“圣人”,不是神。“打倒孔老二”曾给予“五四”时的新青年们以革新乃至革命的激情,但中华古老的“族链”还是把中国人组织在了人际链环中。“单个的人”,还是难以存在,无论在哪样的阵营中。20世纪70年代的“批孔”是为了“批林”,都说“文革”是造神,其实它的效应仍是圣人崇拜。20世纪80年代就有“单个的人”在中国出现吗?我们看不清楚,20世纪90年代呢?我们看到了许多脱离链环的无序现象,同时感受到一种普遍存在的“清理修复链条”的社会性呼吁。其实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也是排斥混乱无序的,任何一种社会都不允许一盘散沙的状况长期存在,乃至短期的存在也不允许。
    无论哪儿的人类都需要良性共处的“游戏规则”,我不是根据理性而是凭着直觉,宣布中国人的社会到头来还是要用“理顺链环”来达到民族亲和,而第一步,可能就是祖、父、子三代间在冲突后的和解与妥协。
    忽然想到王朔,不少人说他是“痞子作家”,没正形儿,把一切化为笑谈,可是他也写了《我是你爸爸》。这篇小说里有一种宿命的忧伤,我读的时候常常想到其作品以外。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谁是我爸爸,谁是我儿子、孙子,或反过来,我是谁爸爸,我是谁的儿孙,实在是太重要了!以王朔为主策划出的电视连续剧,里面充满对上一代、老规矩的揶揄,有时甚至达到刻薄的程度。可它那主题歌,却又高唱“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意识,只有汉字里的“人”才能引发这样的联想。我想这也未必是电视剧合作者们的“狡猾策略”,很可能恰是他们心灵深处无可逃逸的文化基因使然。又忽然想到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这是一部让许多中国人败兴的戏。有人就问:纽约既然是那么可怕的一个“战场”,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去了那儿的人在“坚持战斗”?可见他们到头来还是舍不得什么。那究竟是什么?他们坚持战斗就能如数得到么?那些企图挣脱中国链环的中国人,他们到头来还是脱不掉,或他们自以为脱掉了,却并不能成为西式“平行线”,或终于成为“平行线”了,却又并不那么舒服。这种中西文化冲突往往构成个别人乃至一定群体的大悲剧。
    这类悲剧的底蕴恐怕是一个永远的谜。我没有猜谜的能力,但我却无端地由此想到那牵着我们中国一代代祖、父、孙的神秘之链。这不是一个什么爱国不爱国的问题,这里面有一种超出政治、经济和一般意义上的道德、伦理范畴的无形力量。
    我读了萧萸老人忆念我祖父的文章,竟浮想联翩。我心中充满一种莫可名状的大悲悯,为祖父、为父亲,并且为我自己。50岁前,我也曾充满“审父”的激情,我珍惜那份情怀,我并不是要为此忏悔。我现在面对着我的儿子,我努力去做他的朋友,但我经常不能容忍他的忤逆,我和他有过多次相当惊心动魄的冲突。我认为我对他的训斥乃至于暴怒大体上都是对我,并且对他有益。我并不期待他年过半百时对我悲悯。但我铭心刻骨地意识到,正如我与祖父、父亲是紧紧相衔的链环一样,儿子也是和我紧紧相衔的一个链环。这链环应当延续下去,链中一环——这是我们中国人无可回避也毋庸逃遁的命运。

    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复刊,易名《今日东方》,向我约稿。在《今日东方》第二期上,有《旷世大劫难——商务印书馆被毁记》,不读此文则已,读了此文,我思绪万千,竟一夜不能入睡。这段史实大家都是知道的:1932年1月28日晚11时许,日本陆战队突然进犯上海闸北,我十九路军奋起抵抗,是为著名的“一·二八事件”。日本轰炸机于次日凌晨从停泊在黄浦江的航空母舰上起飞,先到闸北地区盘旋示威,到天亮后,约10时许,竟特意选中了商务印书馆和附近的医院投弹,商务印书馆被六颗炸弹击中,引发大火,卷起的纸灰飞达数十里以外,所有库存图书和待印书稿全部在劫火中焚毁。而附近的医院,亦被炸成一片废墟,所有未及躲避的病人和医护人员都被炸死。把炸弹有意投向中国最大的文化机构,并投向两国交兵中最应得到战火豁免的医疗机构,日本军国主义那反文明反人类的法西斯气焰,其穷凶极恶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至今思之,还令人不禁眦裂发竖!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