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刘心武(7)

2025-10-10 评论

    如今我的父母也都故去了。我只是在年过半百之后,才在比如说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一个万籁俱静的清夜,忽然痛心疾首,忆及我竟那样毫无妥协余地地伤害过父亲,并把伤痕一直延伸到母亲的心上。
    我不知道父亲对我发怒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在暴怒时一定视我为“弑父弑君”的大逆不道之徒。其实,仔细想来,我并不是真要妨碍他的继续存在,我只不过是想换一种跟他有区别的活法罢了。
    当我翻看着母亲那已成为遗物的日记时,我才发现,其实这世上为我付出感情最多而且最浓又最持久以至能坚持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那不止是亲子之爱,也不仅有“不成钢”之恨,还有许许多多超过语言文字表达限度的复杂因素。那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如今我憬悟,这是没有办法,而且用不着想办法,不该去想办法的事——我的身上,流着父亲传给我的血,当然,那也是我祖父通过他再传给我的。
    我是祖父刘云门、父亲刘天演的一个天然遗传物。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我经历了许多次有时是很激烈的代间冲突。因为政治,因为经济,因为道德观,因为兴趣爱好分流,因为认识分歧,因为感情波动,因为性格的变异,因为无端的烦躁,因为单向或双向的误解,以及什么也不因为……有时是被时代、社会的大潮流所推动,有时迫于具体处境,有时完全是主动出击,有时似乎非常清醒,有时实在是浑浑噩噩,有时始于理性而终于非理性……代间的冲突酿成了一出出悲喜正闹的活剧。
    我不是宗教徒。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和我一样,没有宗教信仰。我们不觉得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上帝在我们的肉体和灵魂之上,而我们都面对着他,因此要对他负责。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浸润,使大多数西方人觉得在人与人之上有一个上帝,因此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代间的差异冲突和个体生命与上帝的差异和冲突相比,因有质的不同,所以简直微不足道。人与人的关系是面对上帝的平行线。我们中国人,尤其汉族人,其绝大多数人,人与人之间是亲族的链环关系,一个人,只是这链中的一环。比如我,我没有上帝,我只能这样来确定我的位置:我是我祖父祖母的孙子、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儿子的父亲,以及谁谁谁的朋友、谁谁谁的对头、谁谁谁的邻居,等等。我需对以上种种人际关系负责。现在我非常理解孔夫子提出的“仁”,这个字拆开了就是“二人”。是的,儒家学说的精髓就是让我们时刻意识到,我们没有单独的个人价值,我们个人的价值是建筑在起码两个人以上的关系上的。而在我们所置身的人际链环中,最重要的是:我们是谁的后代?我们是否令他们满意?
    我不知道祖父如果看得到今日的我,他会有何观感。父亲没有等到我大踏步走入文坛,就过世了,他其实并不一定希望我成为一个作家。想起来常常发愣,为什么父子间的冲突,即使在最亲和的家庭中,也往往不能避免?
    《红楼梦》里写到的贾政和贾宝玉的冲突,常被论家定性为封建与反封建的冲突。这诚然是一种很有道理的辨析,但其实贾宝玉何尝有“弑父弑君”之想?他自己又何尝有明确的“
    反封建”理性?近年已有论家著文,说贾宝玉是个浪漫诗人,他要生活在诗境里,所以不断和现实发生矛盾。他的与蒋玉菡交厚,与金钏儿调情,都并非是针对君、父的,他那“下流痴病”纵使发展到极端,也不至于去参加农民起义军,掀翻王朝和贵族府第。他的“不肖”,在偶然事态的引发下,使得贾政恨不能把他“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但事过境迁,虽然父子间的心灵取向仍然不同乃至愈加分歧,贾政也并不坚持“必欲除之而后快”,第三十三回写了“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到第七十八回,却又有“老学士闲征词”:贾政要宝玉写一首诗歌颂抵御“流寇”的林四娘,宝玉不但遵从,还积极到主动写出“长篇一首”的地步,而贾政此时对宝玉的看法,已修正为:“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污了祖宗。”作为人际链环中直接相衔的两环,他们不管如何冲突,到头来,也还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曹雪芹原来的构思,贾家遭劫,那贾政和贾宝玉是一起被“链拿”的,在那时,他们父子难道会互相“幸灾乐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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