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听了道:‘‘我记得那年,宝二爷跟我们姑娘正在一处,二奶奶跑了来,不由分说,拉上我们姑娘就往老太太那边去,宝玉跟着,我后头也跟去,到了老太太那里,他们且说话儿,见你去问宝姑娘拿没拿你扇子,他竟大怒,指着你鼻子道:‘你要仔细!’连我在边上也唬一大跳,那后似乎老太太也就不怎么待见你,那宝姑娘于你无恩,还伤过你,你怎的倒要为他作一件那么麻烦的事情?”
靛儿就道:“雪雁跟你救那吉祥儿,却又为的什么?难道他当年对你们那个有恩么?”
紫鹃道:“那是救人急难无关恩怨。只是不知你家爷们他能不能有这个心肠》”
靛儿道:“他大概只怕银子花多了,力气他是不惜的!”
紫鹃就把卖绢花得的二十两银子拿出来道:“不许让,这也是我的一片心,连雪雁亦算上。”
靛儿不辞接过,道:“如此甚好。又不亏银子,他必定不嫌添了麻烦。”
第二日,靛儿与夫君就去铁槛寺,那里正换匾呢,新匾是“邬家庙”。领出灵柩,又雇车载到运河码头。又在码头雇两条船往江南,一条他们自己坐,一条专运灵柩。
且说那宝玉坐上大舡往南去,在离瓜州还有三百里的地方,天下大雨,舡就暂泊码头,有的客人见那雨下个不停,且船篷亦有漏雨处,就跟船老大打招呼,上岸到客店饭铺里去避雨了。船舱里只剩不多几个客人,有的就横躺下来睡觉,有的就坐着打盹。宝玉记住蒋玉菡、袭人、红衣女等的叮嘱,褡裢永不离身,注意周围人的动静,以防失盗。他移到篷窗前,朝外望去,只见烟雨迷蒙,水天相连,禁不住心中旋出一派春愁,万种悲思。
一路上,他细想从前,先想那林黛玉,情浓意酽,如醉如痴;都说那黛玉是神仙,他此时倒半信半疑起来,若说是神仙,何以有那么多的人间娇嗔、凡俗纠缠?又想那史湘云,耳边如有那脆亮笛音,那笛音转瞬却又转成洞箫哀鸣,海棠葩吐丹砂,芍药落红成阵,孤鹜追霞,仙鹤冲月,如此生灵,竟遭荼毒,难道从此永隔,竟不知所终?再想起薛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他未负我我负他,如今灵柩不知尚存否?更有岳母与妻兄的灵柩在一起,昔日堂堂皇商家,飞人寻常百姓燕,燕子呢喃问归处,却是游魂暗哭声!又不免想起元、迎、探、惜诸姐妹,香魂不知何处去,风尘天涯度余生!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祖母,想起了风姐姐,想起了平儿,想起了巧姐……那麝月、莺儿、玉钏、秋纹、春燕、碧痕、佳蕙、琥珀、珍珠、玻璃、翡翠、玛瑙、丰儿、银蝶、绣鸾、绣风、入画、彩屏、小鹊、小吉祥儿……都流散到那里去了?妒花风雨,正在怎样摧残他们!而自己空有那绛洞花王的名号,又何曾能呵护他们分毫!也想起了珍大奶奶并佩风等,劫后残生,如煎如熬……还不免想起珠大嫂子,诗社掌门,笑语平章,唯他独好,多多保重!又想到薛宝琴,如今不在梅边在那边?更有邢岫烟,颤颤巍巍如在眼前,何时再一起纵论妙玉,挥洒臧否?又想到那妙玉如镜中之花,可赏而不可触,虽他与李纨一样列于罪家之外,其前途亦足令人担忧……按宝玉在前数月因劫难连踵而至,愈演愈烈,身心备受摧残,自顾不暇,竟无隙将众人一一思念怀想,趁这次顺河而下,桨声橹音中,倒能将心思转到众人身上,虽悲哀惆怅,亦甚感痛快,又因经历了种种大灾大难大惊大险,目睹了种种大恶大丑大奇大怪,却少了眼泪,多了心泉。那船篷外的雨渐浙沥沥竟下了两天,其间宝玉亦曾上岸吃饭住店,到第三天,雨过天晴,船主找来人补篷,招呼众客官,道午后启碇直往瓜州。午前宝玉在岸上柳树下歇息,忽见若干大小船只靠岸,客人下船打尖,船老大补充食用之物,其中有两船紧靠,一只船上船客似只有一对夫妇,另一只船上却横着三个灵柩,苫着油布。宝玉正自思忖,那船上女子过跳板,上得岸来,先停步用手遮在眉下细观,少顷走近招呼:“敢是宝二爷么?”宝玉站起来,一时想不起,靛儿便道:“我是靛儿,原是老太太屋里,鸳鸯姐姐手下的!”
宝玉认出,喜出望外,问道:“你怎的来到这里?”靛儿细说端详,宝玉才知那只船上的三个灵柩正是宝钗并薛姨妈和薛蟠的,当即给靛儿单膝跪下,泣不成声。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