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我怎么才能出去呢?
你面对这面最大的镜子,闭上眼睛,在意念中想像你的身体穿过这面镜子,你要坚持这个意念,不能有任何杂念,直到我给你点的干草全部燃尽,朱凉说。
朱凉连同她的话音像烟一样消失了,我独自坐在这间满是镜子的奇怪房间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四面的镜子里虚幻地浮动着。
我闭上了眼睛,穿镜而过的意念在眼前明晰地浮现。
我听到鼎沸的人声,董文华的《十五的月亮》正在喇叭里唱着,满街都是军人,我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后来我看到“文山州百货公司”的牌子,想起这是对越战争的前线,有一阵没有仗打了,军人们放心地在街上溜达。
有几个军人主动跟我打招呼,并立即就跟我攀上了老乡,他们说晚上有全总文工团的慰问演出,他们可以把我带进场,我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演出了,就答应了他们。
第二天我跟部队的卡车去百色,从百色回到N城。
十年以后,我果然像朱凉所预言的那样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我找到那幢红楼,一个年迈的守门人告诉我,朱凉是五十年前这幢宅楼的主人章孟达的姨太太,她上过洋学堂,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但她五十年前就死了。
我知道朱凉肯定在那间神秘的满是镜子的房间里等我,但她匆忙中忘记了告诉我返回的方法,我只有在那层黄色的光线之外,凝望囚禁在时间深处的影像了。
我到后园看了一下,那几棵夹桃竹还在,正开着妖艳无比的桃色花朵。
N城电影厂使我想起电影《蝴蝶梦》,那是我最热爱的黑白片之一,女叙述人的声音怀旧地在荒草丛生的小路上响起,一直通向已被大火烧毁的城堡,七零八落的残墙自远而近,寂静而荒凉。
我听他们说,明年将要发不出工资了,厂里将要卖地,连摄影棚都要卖了,他们说这是真的,连厂长都这样说了。我问卖什么地呢?他们说:就是录音车间旁边,你原来宿舍后面的那块空地。
他们怕我不记得这块空地,从窗口远远地指给我看。我从杂乱的房屋的空隙看到那地上的青草已经有半人高了,可以想见那空地全都长满了这样的青草,它们藤蔓修长,互相缠绕,在整个电影厂颓败破落的景象中散发着荒凉的气息。
N曾经在这块空地上补拍过几个镜头,那是一场夜景,我曾经坐在我的窗前,彻夜看他怎样指挥摄影、灯光、演员。他们在十二点开始工作,N喜欢在夜晚工作,午夜正是他脑子最活跃的时刻,在我跟他所厮守的那些铭心刻骨的夜晚,我对他的习惯了然于心,他总是要在清晨才能入睡,到中午才能起床。
我的房间正对着那块空地,在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我所在的楼一片黑暗,我担心他们那个组的人会看见我,我特意把随意垂着的窗帘拉好,窗帘本来没有实际的意义(我在四楼,窗外是一片荒地),是招待所原有的财产。我一直住在招待所里,我对公家的床、桌子、椅子毫无感情,但我总要一再提到那窗帘,墨绿色的,厚而坠的平绒,一经进入了与N有关的场景,就成为了我记忆中必须的道具。
他们把灯打亮,在沉睡的黑暗中他们就像电影,我的房间离他们有一百多米,但他们发出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我十分奇怪,后来我发现这跟他们身后的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有关。这墙有四五层楼高,宽如两个球场,这是电影厂的景观之一,我想在别的地方可能没有这样奇怪的墙。我在电影厂四年,一直没能弄清楚那墙是什么,我觉得那个方向是摄影棚所在的地方,由此推想这样奇怪的高而宽的墙也许正是摄影棚的墙。厂里的摄影棚很长时间以来都闲着不用,像球场那样大的房子多年来空空荡荡,积满灰尘与蛛网,像是藏匿着无数饥饿的鬼魂。
谁都不到那里去。
除了他们。
他站在天棚上,天棚的边沿,这使他看起来像是站在那堵奇大无比的墙头上,墙头上有浅灰的铁扶杆,这种奇怪的场景只有两个地方能够看到:一是梦中,一是电影厂。
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在空地上弥漫,他们说要抽烟,没有烟就支持不住了,他们的哈欠声在安静的夜晚特别响亮,特别地睡意浓重,他们的动作随之也像梦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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