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66)

2025-10-10 评论

    他们是他的合作伙伴,摄影、美工、灯光。他们是他的四肢,他是他们的头脑,没有他,他们就是一些零散的沙子,在一些特殊的时期,他跟他们紧紧粘合在一起,于是由沙子而变成了混凝土。我们总是听说某某片子是某人导演的,却很少听说是由谁来摄影的,于是电影厂的人们都认为,整个剧组的人都是为导演工作的,但谁能心甘情愿地为了别人出名而好好工作呢?谁能控制住为别人工作时偷懒的念头呢?只有靠义气,只有结成铁哥们。
    在特殊的时期,他对他们言听计从,在这种时候,他们一跃而成为了他的大脑。他们说:要抽烟。
    他的声音像回声一样从天棚上传下来。
    他说:我这里有。
    他又说:我用绳子吊下去给你们。
    我站在我房间的窗前,心怀嫉妒地看着那根细如游丝的绳子从天棚上缓缓落下来,它的一头在他的手中,另一头绑着一盒烟。
    他细心地问道:有火柴吗?
    他们说:有。
    他和他们的声音在空地上异常清楚,从我的阳台冰凉地传来,蛇一样从我心里爬过,我绝望地想到,对他来说,他们比我重要得多。
    那时候我已经做了一次手术,把跟N的一个孩子做掉了,身心俱挫,黯然神伤。跟N见面的机会非常少,他整整三个月跟他的组在外景地,我常常整夜整夜地想念他,设想各种疯狂的方案,想像自己怎样在某种不可思议的行动中突然来到他的面前,想像自己如果真的一旦到了他的跟前,又是如何装得若无其事,只是以一个剧本责编的身份,不让他的搭档们看出一点痕迹。
    但我总是未能实现我的那些疯狂的计划,我永远只能在幽闭的房间里才能有从容的思维和行动,一旦打开门,我就会慌乱,手足无措,我费了多少年的时间来克服我的这个弱点,至今仍未奏效。我想,我也许天生就是为幽暗而封闭的房间而生的。
    我只有写信,在幽闭的房间里摆弄文字是我的所长,我给他写了无数信,把我那些疯狂的念头通通都变成了文字,像火焰一样明亮、跳跃、扭动。出于自尊,同时也出于某种不自信,我只给他寄了两封。我先寄出了一封,三页纸,含蓄、生动、略有调侃,让人看了就想回信。我等了半个月,又等了半个月,整整一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回信。
    我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见不着他的剩下的两个月,我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想念他,我甚至提到了那个被打掉的孩子,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照片、信件、誓言以及他人的流言,如果我不提到孩子,对我来说,一切就像是虚构的,是我幻想的结果。我希望有流言蜚语,来证实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给他寄走了这封信,这封信简短而有力,有点不顾一切。我想他会给我写一封短信的,一封不是情信的客气的短信。我手头没有任何一点他的字迹,我需要一样写在纸上的东西,以便作为信物,放在枕边或其他秘密而亲切的地方。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多么可笑的想法。
    他曾经向我借过一本书,马尔克斯的《族长的没落》,当时我正在责编一个将要由他执导的剧本,他说要从书中找点感觉。他把书还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书中夹着两张纸条,上面有几个用铅笔很随意写的草字,这是他找到的感觉,他忘记把它们取下来了。
    这使我如获至宝,两张字条上的字加起来不到十个,而且,如果我理智正常,我会发现那字写得多么难看,多么词不达意,代表了N城电影界低下的文字水平。但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想这是他的亲笔字啊!夹着他的字条的那两页,字字生辉,充满灵性,我反复抚摸那两个页码,试图从中找出有关爱情的暗示,但我没有找到。
    我把这纸条作为我的一级宝物,我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才妥当,放在枕边、抽屉或者跟小时候的照片放在箱子里,我总是感到不合适。我一刻不停地想着要看、要抚摸、要用鼻子嗅、用嘴唇触碰它们。
    我对它们一往情深。
    因此我总是等他的信。我知道他在离N城三十公里的一个湖泊风景区拍外景,他们全部人马都在那里,在那里吃、住、干活儿、胡闹。我想他跟我谈论过那么多高雅的话题,先锋的电影、戏剧和文学,颓废的人生,时髦的名字(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罗兰·巴尔特),以及大麻。大麻也是时髦的东西,据说真正献身艺术的人都要抽大麻(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他我藏有这种东西)。我一厢情愿地想,在他的组里,那些流氓无产者出身的搭档怎么能跟他谈论这些高级、深奥、时髦的话题呢,他一定深感寂寞,寂寞而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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