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钟先生很早就选定了他的角色,并且一度扮演得确实成功,在那回对他们月洞门里的两只土筐进行了考察和品评的两年以后,钟先生光荣入党,并被提升为一个处的副处长。
父亲没有找准角色。一个没有找准角色的父亲能够很好地指导他的子女进入一个崭新的社会,敦促他们在社会上找准各自的角色位置吗?多少年以后,他同二哥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无确定之解。
6
那一天父亲高兴得满面红光,把手里那封信完整地给家里人念了两遍,重点段落又挑出来念了一遍,并且在饭后借着酒劲按捺不住地跑去向甘木匠炫耀了那封来信所带来的喜讯,甘木匠也确实由衷地分享了父亲和他们全家的那一快乐,那一骄傲。
那是他大哥的来信。寄自广州。原来大哥离家出走以后,浪迹天涯的最终结果,是在1949年春天投入了解放军,并参加了进军广东的战斗,一直打到了广州,在广州又参加了肃清潜藏残匪的战斗,在一次突袭中,大哥当场击毙了三个藏在楼房里的匪徒,但也不慎被一个匪徒击伤右臂,结果从三层楼的窗台上摔了下来,光荣负伤——信是在医院里写的,说别后数年的种种情况一言难尽。总之现在自己已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并荣立了三等功;又说他从报纸上看到了一篇介绍人民新海关的文章,里面提到了留用旧海关人员的必要,所举的例子中有爸爸的名字,令他无比高兴,无比欣慰。因而马上倚在病床上写下这封信,希望爸爸原谅他以往的鲁莽无礼,同时希望能早日有机会同家里亲人团聚;又说他已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并问爸爸是否也在积极争取?又问到妈妈的身体,问到二弟、三弟、妹妹和小弟的情况,是不是都已加入青年团和少先队?说他非常想念家里的每一个人,希望大家都给他写信,同时告诉家里人他的臂伤确已接近痊愈,他要争取早日出院,进一步投入肃清残匪的神圣斗争……信并不太长,但那分量确实重如磐石!
他记得收到大哥这封信没多久,单位里便给他家住屋的门楣钉上了“光荣军属”的匾牌——是由甘木匠踩着凳子给钉的,随着钉锤响,单位里专程派来的人和院子里的一些人便围在那门口鼓起掌来,钟先生也在其中,而且巴掌拍得最响;他记得父亲除了同别人应答,还专门对着钟先生问了句:“钟先生,这四个毛笔字功力如何?”钟先生满脸艳羡的神色,连连说:“同志相称同志相称,叫我钟同志老钟都行……蒋同志您真教子有方,这‘光荣军属’四个字岂止是书法佳妙,这是您全家的福气啊!……”确实福气,他记得,自从他家门楣钉上了那块小小的匾牌,逢年过节就总有单位里、街道上的人提着些慰劳品送来,除了水果是必有之物而外,还有糕点肉食之类,有一回不知为什么送的是一只大铝锅,还有一回是一个和平鸽的石膏像。
父亲从那以后自然经常给大哥写信,大哥也经常来信,父亲又要求他和阿姐、小哥都每月至少要给大哥写一封信,最难完成任务的是他,因为除了那在父亲摔下一整碗臊子面以后,扭身便迈出家门的一个印象而外,大哥对他来说几乎等于一个抽象的概念;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好时,他便用蜡笔画一幅画寄去,记得画过一棵树,旁边写上那就是家里院中的马樱花树,请大哥回来在树底下乘凉;还画过一个大屋顶的殿堂,旁边写上那就是离家很近的隆福寺,请大哥回来一起去隆福寺喝很香很香的面茶……
7
大哥竟从天而降!
大哥伤愈后从广州调至了海南岛,在当地驻军中任一个汽车连中的排长。大哥会开汽车是不足为奇的。母亲早就讲过:“老大读书读不动,可他从小就有冒险的本事,刚上小学就敢偷着骑你爸的自行车,坐不到车座上,就一只腿从横梁下掏过去蹬那脚蹬子,身子一扭一扭地骑,骑得飞快,不会刹车,就看准了一根电线杆,骑到那前头使劲地一抱,结果他人挂在电线杆上,车还在往前跑,把街上的人都吓得哇哇叫……在重庆海关,那海关划子(就是水上摩托船)是不许别人乱开的,要开就由大车、二车他们开(“大车”、“二车”是海关船舶驾驶员的职称),你大哥有一回偏偷着去开,好吓人,那海关划子疯了一样在嘉陵江里跑,差一点儿撞到大轮船上……后来把你爸气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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