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会开汽车并且担任了解放军汽车连里的一个排长的大哥这回不是让父亲气了个半死,而是乐了个半死。
他记得,那一天父亲从单位回到家,一进门就招呼母亲说:“快,快到菜市场买顶好的肉去……家里还有没有江米?快,快准备蒸珍珠丸子吃!”母亲刚听见时有点发懵,父亲一贯喜欢吃西式菜肴,就是不在外头西餐馆吃现成的西餐,回到家也总是让她弄一点炸猪排、奶汁鱼、罗宋汤一类的菜来吃,而且父亲最不爱吃江米即糯米制作的东西……母亲正疑惑呢,父亲跺下脚说:“老大回来了!明天就来看望你,咦,你怎么忘了,他不是最爱吃你做的珍珠丸子吗?”母亲乍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一双耳朵……
原来大哥带了十个战士从海南岛已然到了北京郊区某处,此次北上是为了领取十辆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因为属于军事行动,所以来前没给家里写信预告,来后经请示,部队首长允许他回家探亲三天,探亲后再带领那两个班的战士将大卡车从北京一路开往南方,直至开到渡船上运抵海南岛。大哥从出差北京的驻地往父亲单位里拨了电话,父亲刚接听那电话时也一定是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一双耳朵……
大哥回到家里时,形成了一个盛大的节日。他记得母亲弄出了一大桌子菜肴,珍珠丸子结果远非其中最杰出的作品。父亲把正在北大上学的小哥叫回了家来,还一再为远在东北的二哥和阿姐不能赶来一聚而表示遗憾,但因为又特意通知了在北京工作的姑妈的女儿田月明、四娘(就是四姨妈)的女儿沈锡梅,还有认了干女儿的阿姐当年的中学同学鞠琴,阿姐的对象达野,以及辈分虽高一级而年龄与大哥其实相等,并且青年时代过从甚密的八娘,自然也就还有八娘的爱人曹叔,此外跟阿姐、小哥、田月明、鞠琴、沈锡梅都算是当年重庆蜀香中学老同学又最爱凑热闹的崩龙珍,也闻讯从她工作的清华大学老远地赶来了,而小哥又引来了一位北大京剧社的戏友、外号“袖珍美男子”的鲁羽,鞠琴又约上了她的对象、唱歌剧专演老头儿的常延茂,八娘曹叔又带来了他们刚会说话的女儿小涧,掐指算算吧,大哥刚回家的那天家中聚集了多少个人——对了,还别忘了大哥带来的一个黑黑壮壮矮矮憨憨的只坐在角落里微笑着没怎么吭声的小战士,仿佛是大哥的勤务兵,那一天他家的三间屋子简直要被胀破墙壁屋顶,不仅因为盛满了大大小小十六口人,也因为那欢声笑语、杯盘相碰的声浪不仅冲击着对门的甘木匠一家,也逸出了月洞门,回荡至整个宿舍大院……
他记得,他家大哥的荣归,不仅引得甘木匠的大女儿甘福云和她的弟妹们趴到窗户上往里好奇而羡慕地窥望,也引得院里的不少邻居轮流跑来祝贺——就仿佛那是一场婚礼似的,钟先生自然又来了,见了大哥抓住大哥一双手使劲地摇晃,还特别关切地问:“出差多久?组织关系要不要临时转过来?”父亲便拉过他去请他喝酒,笑眯眯地对他说:“钟同志,军事秘密就不要探听了吧!”钟先生便自己拍拍脑门,不无尴尬地说:“看我看我……一高兴怎么就忘了这一条!”但是钟先生坚辞酒杯,也不接过敬烟,说:“对自己还是严格一点的好!”……
他记得,后来父亲带队,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月洞门,走出宿舍大院,走过胡同中段,穿过摊档密密匝匝的隆福寺,来到隆福寺街上蟾宫电影院旁边的一家照相馆,父母坐在当中,大哥站在他们背后正中,然后再由摄影师指挥,大家乱哄哄地你谦我让嬉笑推搡,终于坐定或站定,由摄影师在“笑!笑!!笑!!!”的动员中按下快门,拍下了一张超级全家福的20英寸大照片,后来据小哥对他说,父亲除了自家留下数张外,还为所有在场和不在场的亲友各家都印赠了一张,那费用几乎相当于父亲一个月的全部工资。
他记得,那家照相馆有若干可以卷起放下的大幅布景图画,那一天他家选择的是一幅莫斯科红场的布景,一侧是尖顶上有红五角星的斯巴斯基塔,另一侧是表示深远处的有一堆蒜头顶的东正教教堂……他记得大哥那天拍下的形象确实非常之帅,大哥个子比曹叔、达野、小哥都要矮些,但身材比例匀称,显得挺拔而健壮,当然最提神的是他那一身军装,特别是军帽上的那颗红五角星,那小小的红五角星与相片背景上画出的莫斯科尖塔上的红五角星真是相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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