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几次二哥就问:“怎么总有人送你餐券?”你就说是给报社投稿,报社编辑送的。二哥就再没深问。
甚至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你也没有向二哥供出实情。那两年,自打从同学那里听到“仿膳”有预售餐券的做法以后,你就经常那样,在公共汽车头班车还没出动前,便徒步走向北海公园,最后到达公园门口,待园门一开,便朝里面狂奔……
6
爸爸最后被硬性“退休”到了原籍。
你去故乡看望发落到那儿的父母。怀着身孕的妻同你一起去的。
你看到爸爸在那竹篾心子外糊泥巴作墙、顶上露出乌黑的椽子只敷些薄薄的青瓦作顶的住房里,在床边挂出了一个不小的镜框,里头压的并不是照片,而是些红的、粉的、绿的发旧的缎制胸条,胸条上都竖写着“观礼证”字样,下头有一行注明位置的小字,如“西一台上”或者“东三台下”等等。还有一行数码编号,仔细看,可以看出来上头还盖有一个红的印鉴,以证明绝非伪造。那是爸爸在1951年至1956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和“国庆节”曾登上天安门观礼台的明证。他一直珍藏着。但在北京的家中和在张家口军事学院里任教时,他都不曾如此这般地压在镜框里悬挂出来。
在贬斥到原籍以后,他却展示在自己的床前。
肯定同所有来他住处的乡亲都指示解说过。
你一个人在那间屋里,细细地观看时,心里发酸。1957年以后便不再有那样的签条。而且,从1951年到1956年,那签条注明的位置在逐次向下向偏侧挪移。
妻曾悄悄问你:“爸爸为什么要把那些……挂在那里?”
你白了她一眼。她便不再索答。
……一天妻正坐在竹躺椅上休息,爸爸忽然走过去,后面跟着妈妈,爸爸一走近,妻便赶快坐起,又要站起,爸爸用手势阻止了她——因为媳妇有了身孕;爸爸手中现出一个金钏,慈蔼地对妻说:“妈妈南来北去随身藏了多年,现在给你,做个纪念……”妻的脸忽然涨得通红通红,用双手接过了那小小的金钏,却不知所措地呆坐在那里,你在一旁帮她将那金钏戴在了腕上……
……后来爸爸脑溢血去世,后来妈妈一度来京住在你处,有一天吃饭时妈妈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那年爸爸给你们的金钏呢?”妈妈望着你,你便同妻对眼,妻便满脸涨得通红通红,你便赶忙说:“在大立柜的小抽屉里呢,现在哪儿戴得出去……”
其实你和妻早将那金钏拿到银行去换了钱,那是“文革”后期,你和妻进入前门外大栅栏那所银行之前,在那附近街上徘徊了许久,仿佛自己是贼,至少是不光彩的人物,要做的是一桩见不得阳光的事……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走拢柜台,为苛酷的眼光和冰冷的询问所折磨,最后只换了不足100块钱,你斜眼看了一下妻,妻在你身旁脸涨得通红通红……
7
……是“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足可庆幸和告慰的是你和二哥都还属于“革命群众”,你在星期天去二哥单位找二哥,二哥住在那栋楼的顶层,下面几层是办公室,顶层是单身宿舍。单身宿舍里并非单身。有一人同二哥合住。所以找到二哥以后,略坐一坐,你们哥儿俩便外出。你们总是到公园里去消磨。那时候劳动人民文化宫的最西侧还有一处可以坐下来喝茶的地方。那算得是个小小的避风港,你们常在那里拣一个角落坐下,不敢也不愿谈政治,便“摆电影”,摆些以往看过的旧电影,苏联电影或者中国电影,间或也议及东欧电影及日本电影。苏联那部《牛虻》偏用粗胖不堪的演过《彼得大帝》的老演员彼得罗夫演红衣主教蒙泰奇里,亏导演想得出!看看书里插图是怎么画的,蒙泰奇里书里明文描写是身材颀长、温文尔雅的……但电影当中的蒙泰奇里又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到底“姜是老的辣”,导演起用彼得罗夫自有他的道理!……日本电影《狼》,那乙羽信子真豁得出去,贱!演一个穷疯了参与抢劫邮车的女盗贼,被警察铐上手铐拖起走……听说她本是“肉弹”明星,卖色相的,怎么愿意接受共产党导演今井正的邀请演这种左翼电影?……摆到兴浓处,你便忍不住声音高扬,又呵呵地笑,二哥便给你使眼色,你便吐舌头——摆这些个“修正主义”电影在当时也是一种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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