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你找到二哥,跟他一同下楼时,在一楼楼梯口正遇上一个被罚打扫楼道卫生的“牛鬼蛇神”,那是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面色灰暗、肌肉皮肤松弛打皱的老头。他看到你们的脚便马上让开,顺下眼呆立着,待你们离开后才继续他的清扫工作……你却一眼看出他是父亲的老朋友崔伯伯,他原是二哥他们那个单位的副院长、总工程师,是一大技术权威。自从“文革”初期被揪出来,一直被关在地下室,头两年是每天无数次被提出来示众批斗和游斗,后来便每天派罚他白天出来清扫厕所和楼道……
你默默地同二哥走出他们那个单位的大门。你们都没说话。
本来就有“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双重帽子,在“清理阶级队伍”过程中又增添了另外两顶:“大叛徒”和“反动资本家”,所以属于要斗倒斗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也不稀奇。到处都有这种勉强苟活着的“狗屎堆”。
但心里还是冒出几多的惊诧,几多的感慨。
毕竟那是曾唤做崔伯伯的人。
……崔伯伯曾经仪态万方。他常到你家作客。自己来,不带他那个二太太。他总是短打扮,上身一件真牛皮的黑夹克,下面西服裤,高档皮鞋。你总觉得他像个外国人。他并无外国血统,只是早年在德国留学,啃了很多年洋面包,在那里攻下了博士学位而已。他身躯伟岸,面庞阔亮,眼窝有点内陷,嘴很大,牙齿很白很齐,头发经常理成年轻人一般的平头,笑起来声音浑厚响亮。在爸爸的朋友里他身份最高,他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据说是上面一位地位很高的领导人提名给他这个荣衔的,他们当年在德国相处得很好。爸爸总揶揄地说,他来作客倒主要不是为了同男主人聊天,或与另外的客人比如说又高又瘦的莫伯伯一起与男主人打戳牌(一种叶子牌),而是为了享用女主人也就是你妈妈烹制铺排出的一桌地道的川菜……那固然是因为你妈妈手艺的确不同凡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除了出席宴会,日常崔伯伯都难得吃上可口的饭菜——他的二太太把钱管得很紧,安排家中的伙食相当节俭,加以毫无烹调技术可言,即使偶尔买来一次猪肘子大鲤鱼打牙祭,也烧制得淡而无味……你妈妈的烹调技术虽高,但制作过程非常之迟缓,这样就总要让客人饿得有点承受不住了,才能开席,因为大家是至好,相熟多年。崔伯伯有时在等待中就不免哇哇大叫起来:“蒋嫂哟,我肚皮都快瘪透啦!”你爸爸便一旁抿着嘴笑:“早哩!那珍珠丸子,她每一个还都要用藕丝儿镶出图案来……西谚说,最好的厨师是饥饿,信然也!”
……崔伯伯那二太太,大约比他要小20岁,跟你二哥年龄差不多,那是个“羊脂球”型的美人儿,虽说她不能给崔伯伯带来餐桌上的快乐,但那卧室中的补偿一定非常之充分。你和二哥去崔伯伯家作客时,崔伯伯坐在沙发上同你们交谈,有时那崔伯母便坦然地坐到沙发扶手上,身子依偎着崔伯伯。一条丰满红润的胳膊便挽到崔伯伯肩膀上,或竟用肥胖白嫩的手指头去梳理崔伯伯头上的短发……
……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那崔伯伯的生存状态可算是知识分子当中最佳的一等,他不仅政治上给地位,技术上也确实由他说了算,还几次被派到亚非的友好国家去主持援建项目的技术设计。你在他家看见过他在缅甸拍的照片,站在一个大卧佛面前,身旁是缅方的官员和翻译,你还亲耳听见他大声地议论过:“我最好的设计没落在中国,我们在那边盖的工厂无论是厂房还是里头的设备,都比我们自己这边的一流!……”
“文革”风暴刚起,崔伯伯就被打倒了。他挂名副院长,自然是“走资派”,他是有职有权的总工程师,当然是“反动学术权威”。可他怎么还是“大叛徒”和“反动资本家”呢?
二哥便告诉你,“清理阶级队伍”当中又发现,他当年在四川为资本家的企业当总工程师时,资本家为了笼络他不让他跳槽,就赠了他若干股份,他既是股东,当然也就算资本家了。对此他自己供认不讳。“大叛徒”一事则复杂多了。是“造反派”翻20年代初期的旧报纸查出来的。当年有那么一天北京城里各大报纸的头版都登出了一条显要的消息,报道警方逮捕了北京大学的几名赤色分子,列在标题中的三个名字里第二位便是崔伯伯。有两份报纸还言之凿凿地说崔某人系共产党要员。隔了若干天报纸上又有崔某人被家人付重金保释出狱的消息,并说崔某人表示从今以后拟安心读书、不涉政治云云。那消息不再登在头版而只出现在次要版面的角落里。“造反派”和“清查组”当然据此提审了崔伯伯,在这个问题上据说崔伯伯就表现得极不老实,极为狡猾,并且气焰极为嚣张,言论十分反动,他因此不得不承受“造反派的脾气”而被武斗。据说因抗拒武斗他掉落了两颗牙齿,那当然是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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