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22)

2025-10-10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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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敲亭子间的门。
    敲得轻,从节奏上能感觉到是试探性的,很谨慎,小心翼翼。
    田月明正倚在床上歇息,心想这能是谁呢?她跳下床去开门,一开门愣住了,但几秒钟过去她便欢叫起来:“龙珍!”
    是崩龙珍。她被打成右派后先集中到农村劳动,后来安排到天津近郊一家集体所有制工厂,先在车间当工人,最近才终于宣布了给她摘帽。调往技术室当绘图员。她那原有的女学者气派已荡然无存,一身半旧的蓝制服,一双带绊儿的布鞋,一头朴素到极点的齐耳短发,面庞的皮肤粗糙了,眼角有了鱼尾纹,而最大的变化是脸上总有一种消退不尽的受惊的表情——即使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崩龙珍知道田月明一帆风顺,安居乐业,又添千金,早想拜访,却一直羞于上门,现在自己情况好转,星期日有心逛逛天津市中心,逛完了思忖一阵,鼓起勇气按打听到的地址来找田月明,在一楼有人指点她可以敲那亭子间的门。
    田月明对崩龙珍的突然出现异常高兴。田月明对崩龙珍当年被划成右派没什么同情心,却也绝无义愤和厌恶,崩龙珍自幼不再同蒋家、田家以及蜀香中学的同窗们来往,所以田月明等也无所谓同她划清界限,那以后田月明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她有一阵子把崩龙珍整个儿淡忘了,不过前些日子见到出差来天津的蒋盈波和遇上来天津演出的鞠琴时,她们确曾提到过崩龙珍,都说不知道她后来究竟怎么样了,那个倒霉鬼!
    崩龙珍对田月明见到自己这不速之客的热情反应甚感欣慰,无数青春期的往事涌上心头,是呀,她原就该想到田月明一定善待她的,她们曾经是多么亲密呀!在嘉陵江边,那时候她们还不到18岁,田月明曾经搂住她肩膀,附在她耳边,向她透露了倾慕西人的内心隐秘,那田月明第一封写给西人的情书,她不仅是幕后高参,也是幕前红娘——是她把夹有情书的小说《飘》,递到西人手中的!唉唉,那是怎样的烂漫花季……
    田月明和崩龙珍坐到床上,田月明拉过崩龙珍的手,问她这些年究竟怎么样,现在究竟如何。
    崩龙珍一边回答着田月明的问询,一边环顾着小小的亭子间。这屋子实在太小了!尽管布置得倒还雅气,墙上挂的装饰品和五斗橱上的瓶插银柳等细处,显示出主人不同凡俗的品位,但终究令她不解,不是传说田月明这些年过着世外桃源般的安逸生活吗?她的卧室何以如此狭窄?怎么大床旁边又架一只小床?崩龙珍颇感意外。
    崩龙珍便问:“西人呢?小宝贝呢?”
    田月明说:“啊,西人和斐斐都在楼上,这间屋子只是用来晚上睡觉的……”
    田月明从崩龙珍的眼光里看出了对这间小屋子的诧异与疑惑。田月明有难言之隐,且同崩龙珍说些别后的情况。
    楼上的房间确实挺大,当年分配住房时,西人单位是把西人夫妇和西人父母两家人合起来分的,楼上西人父母使用的那间有20平方米,外面做起居室的那间有18平方米,加上亭子间的6平方米,使用面积共44平方米,何况还有可做厨房使用的一个4平方米的过道,一个小小的厕所间,以人均享用平方米计算那是相当优待的了,田月明刚住进去时不仅心满意足,甚而还颇为自豪,但将近两年的生活,却使她渐渐意识到,这里一切都是以西人和他父母为中心的,更具体地说,是以公公婆婆为中心的,再进一步说,则是只以欧妈一个人为中心的。老两口的房间,田月明除非万不得已是不进去的,起居室按说应是充分地共享的公用空间,但除了吃饭时田月明算是平等地共享了以外,自从她和斐斐搬到楼下同西人合睡之后,那起居室对于她来说便无异于别人家——或许是最好的亲戚朋友家的客厅,她可以在那里作客,甚或是作最受欢迎的客人,然而,却分明并非她自己的家,并非以她这主妇为核心的一个活动空间!
    这微妙的心理,只有她有。西人一定没有。因为西人在所有的50平方米的空间中可以自由驰骋,他一下班往往就越过亭子间径直跑到楼上,往起居室的长沙发上一躺,或干脆冲进父母的房间,要拿什么拿什么,要翻什么翻什么,有时就倚到父母床上,背靠鸭绒大方枕,或整个身子蜷在硕大的真皮单人沙发里,用德语同父母叽叽咕咕聊天说地……斐斐也享有类似的待遇,只是她还小,还不懂得自觉地享用,欧妈经常把她牵着抱着在整个三层楼玩耍,晚上才把她交给小两口带下楼来安放在小床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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