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盈平就这样以他特有的生存方式和感情世界进入了1966年,那一年暑假之前北京就乱了,然后就波及到湖南,波及到县里,波及到县三中,他完全懵了……
好在蒋盈平一非“当权派”,二非地富反坏右,三无民愤,因而尽管“破四旧”和“革命造反”的狂潮一浪高过一浪,都没有冲击到他,更因当地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头脑简单,以一种简单的推理——毛主席亲自肯定的“第一张马克思主义的大字报”是北大聂元梓他们写的,蒋盈平是北大来的,因而蒋盈平自然是好的——把蒋盈平视为战友,任蒋盈平逍遥自在,倘若不是蒋盈平自己不仅毫无政治野心,更一贯在政治上胆小怕事、退避三舍,那他如果趁势跳蹿一番,也还很可以另外演出一些威武雄壮的戏剧的……
蒋盈平在学校已然停课闹革命,并且学生们乃至一些“革命教师”都随“大串联”之风奔向各地特别是奔向北京时,反倒哪儿也没有去,因为他陆续接到了亲友们的一些来信,对于他来说,他觉得实在已经无处可去……父母那边来信,说军事学院里也“燃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我们也都积极投入,争取在革命的烈火中经受考验,炼成真金”,那当然不好去探望;北京的二哥蒋盈工(他刚结婚不久)来信说:“我们设计院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十分空泛,末尾只是大大地写出了两个字:“勿念。”弟弟蒋盈海来信里引满了毛主席语录,也一样全然不着他自己具体情况的边际,妹妹蒋盈波的来信倒还谈的都是她家的琐事:她生下了个小女儿,取名飒飒;请到了个保姆,四川人,还好,只是年纪大些……蒋盈平知道这种时候去北京无论住在他们哪位那里,都不方便……老朋友们自从夏天以后都再无信来,他一连给鲁羽写了三封信,只问当年京剧社诸位友人的消息,一贯回信最勤的鲁羽却仿佛消失在了云天之外,无片纸只言的反馈……
就这样在那小小的角落里混过了秋天,又进入了冬天……亏得还有个童二娘,有她那一家人,能使蒋盈平脆弱的心,得以在乱世中得到一些金贵的慰藉……
3
那是1966年春天,清明节的时候,当地人非常重视那个日子,田野里凡有树丛的地方必有些坟头,在那个日子里坟头边必有些烧完和没烧完的纸钱在风中舞动……心情忧郁的蒋盈平在田野中散步时,非常偶然地从一个坟头前的石碑上看到了一个已亡故的妇人的名字:蒋一浣。他不禁心中一动,父亲早就说过,蒋家最重视名字中的排行,父亲这一辈都排“一”字,而且最后一个字无论男女都必带水字,这位蒋一浣,难道是父亲一辈的人吗?她怎么会嫁到了这个地方,并死在了这个地方呢?难道她竟是自己一位已然仙逝的姑母?自己的亲姑母尽管只有一个,但堂姑母,从堂姑母,那就恐怕连父亲也记不全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蒋盈平开始向学校里的同事们打探,结果三问两查的,竟果然查明了,那蒋一浣确是从自己祖籍那边嫁到这湘北来的!她的丈夫还在,还有已成年的子女——那可是自己的表亲啊!他找到了那姑父家,姑父是县里水利局的一个干部,见到他同他叙起来,证实那蒋一浣真是他父亲的一位从堂妹,他高兴得双脚蹦了起来,握住那姑父的手便想流泪——他在这穷乡僻壤中竟找到至亲骨肉了!他是多么幸运啊!
那姓童的姑父对于他的出现也非常高兴,特别是知道了他来自北京,毕业自北大,而他的父母又都在部队的军事学院里头,哥哥弟弟妹妹又都在北京工作,这都很让人感到光彩,足可引为自豪。但当他热烈地要求到姑父家中去认表兄表妹时,那姑父脸上却现出了为难的表情……
原来蒋一浣姑母去世不久,姑父便又再婚,而且蒋一浣并没有生育,现在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续弦妻子生的,所以细算起来,那么这些人在血缘上,都同蒋盈平没有丝毫的关系……
童姑父向蒋盈平说明了真相以后,蒋盈平心中恍若火盆上落下了冰块,但童姑父还是请他去家中作客,他也便去了。谁知一去,那给童姑父续弦的姑妈一见了蒋盈平,没说上几番话,便怜惜上了他,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留他吃饭,边往他碗里挟肉边大声地说:“细算么子血缘哟!你就不认他姑父我也要当你的姑妈,你也莫叫我姑妈,这边街坊邻里都叫我童二娘,你就也叫我童二姥罢咧!”又对她丈夫说:“你不把他看做亲侄儿,我只当他是亲外甥!”又让都已参加工作但未成亲的儿子、闺女都喊他“表哥”,蒋盈平感动得嗓子眼发热。从此,他在那穷乡僻壤不再孤单,他有了一家亲戚,而且那一家亲戚是以童二娘为本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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