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盈平把与童二娘相认的动人场景写成很长的信,寄给父母,寄给兄弟和妹妹,并且寄给田月明和沈锡梅两位表妹,他要他们也从各自的方位上认这位童二娘,请求他们都给她写信……反应出乎他意料地冷淡,父母来信只说蒋一浣姑母既然早已过世,在那么个地方有童二娘照应也好,只是也别太过多地麻烦人家;兄弟和妹妹给他的回信中只说别的,竟仿佛都忘记了他所报告的这一亲情消息;田月明没有回信,沈锡梅回了信,却明确告诉他:“我实在不好同那位童二娘联络,因为我们之间实在找不出话来说,请你原谅。”
“文革”的风暴起来以后,同父母兄弟妹妹及原京剧社同仁等方面都疏离了联系,蒋盈平对童二娘一家的情感依托愈加紧密,反正学校里已经停课,乱作一团。他便三天两头跑到童二娘家去待着,即便童二娘等人对他并没有多少话好说,但他们容他斜靠在竹躺椅上,摇着蒲扇听广播——他自然仍是听戏。那时所播的自然全是“革命现代戏”(“样板戏”的提法后来才出现),他觉得有的唱段声腔设计得不错,比如《六号门》一剧中胡二妻这一角色便由林玉梅用程腔演唱。“反二黄慢板”“自那日东货场飞来祸变……”十分幽咽婉转,引他随着暗吟——而且总是热情地留他吃饭,尽管街巷里的高音喇叭不时地狂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童二娘在那样一种环境中给他备下的饭菜仍然丰盛而可口;童姑父在单位里既非当权派亦非“反动权威”,也不积极参与“造反”,所以家里气氛较外面松弛许多,表弟和表妹也都老实巴交,偶尔在饭桌上传达一些耸听的消息或互相展开一些争论,也都绝不真正影响蒋盈平的食欲……
因此,当那个淫雨绵绵的午后,蒋盈平举着红油纸伞,翻过那座竹林蓊翳的小山坡,去往镇子边缘上的童二娘家时,他不禁又一次在心里深深地庆慰:总算在这里有一位慈蔼的童二娘,有一个小小的避风港……他在心底里哼出一句自创的程腔:这也是吉人自有天相……
翻过坡顶,走完“之”字形的下坡梯,竹林已尽,是一片菜地,穿过那菜地间的小径,便到了镇尾,从几家住户的后墙转过去,便是镇上的小街,小街的大榕树下有一条短短的小巷,小巷里便是童二娘家。
蒋盈平发觉雨已然停了,便收拢了雨伞。他转到了小街上,陡然发觉街上聚集着一些人,神色都颇异常,再一细看,大榕树下,巷口那里,似乎有一群“造反派”正在揪斗什么“牛鬼蛇神”;这类景象近几个月里他已经见惯,本不足吃惊的,然而在闹闹嚷嚷的批判声、喝问声和口号声中,他听出来那被批斗的人似乎是……他再定睛一看,啊呀!被揪出来批斗的竟是童二娘!她头上被扣了一个剜去内瓤的西瓜皮,一些红色的西瓜汁流淌在她的脸上。她脖子上被吊了一个大牌子,写着她的名字,并且有一行宣布她反动身份的判决“逃亡地主反革命臭婆娘”,又总的划上了个大红叉……蒋盈平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吓懵了,那边的童二娘在“造反派”的威势中瑟瑟发抖,他在一群稍远的旁观者中也瑟瑟发抖——只是旁人都没有注意他罢了,他不禁出声自问也似的问人:“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身边一个听到他提问的人便告诉他:“是那童二娘家乡的人,出来串联,顺便把她揪了出来,说是要遣送原籍哩!”他只觉得眼发黑,腿发软……
4
在那间阴冷潮湿、弥漫着石灰和霉菌气味的宿舍里,蒋盈平蜷缩在黏乎乎的蚊帐中,偷偷哭泣了好久。
他为童二娘的被揪出所刺激,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躲进自己的宿舍,缩进发霉的蚊帐,掩住嘴哭……
他哭,倒并不完全是因为童二娘的遭难,甚至主要并不是为这个……
他哭,是因为恐怖,他觉得有一只无处不在的、钢铁般的毫不留情的巨手,君临于这个世界,并直接笼罩于他的生活,竟使得他这绝对不妨碍他人、无碍于任何势力、不过是学过一点俄语、爱唱一点京剧中程派青衣腔调的渺小不堪弱者,也终于找不到一隙躲避之地……
他哭,是因为失却了自我,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所恐惧的那只巨手,恰代表着革命与正义,代表着无产阶级专政,代表着不容置辩的真理。因而,他的恐惧便是反动,便是罪恶,便是秽行……他应不应该自伐、自首、自裁?如果应该,他又没有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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