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36)

2025-10-10 评论

    他哭,是因为感到遭到欺骗,童二娘为什么要欺骗他,不早向他坦白自己是个逃亡的地主婆?童姑父为什么要欺骗他,不早向他交底?他把自己的满腔感情都给了他们,他们何以不早说实话?……当然,那所谓“逃亡地主婆”的帽子,也许是“造反派”们瞎扣的。这类事他见得多了,但那些“造反派”又为什么偏偏要把这顶吓人的帽子扣到对他至关要紧的童二娘头上?……究竟谁欺骗了他?童二娘一家还是“造反派”?反正,生活欺骗了他,骗取了他纯真的、孩童般的亲情……
    他哭,是因为深深地孤独,深深地寂寞,因为孤苦无告……父母兄弟妹妹,乃至其他亲戚,都远在千里之外,昔日京剧社的好友们,竟已一连多月消息全无,他满腔的幽怨,向谁诉说?他心中的空虚,谁给填补?……
    他哭,是因为他看不起自己,他这一次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铭心刻骨地意识到,他那脆弱、纤秀、纯净的灵魂,却偏偏装在了一个硬邦邦、粗夯夯、脏兮兮的躯壳中。而且,比如说他这样偷偷地饮泣,也与他现在已有的年龄全然不相称。他不仅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他甚至也不是二十啷当岁的小青年,他可是三十好几,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了……
    蒋盈平就那么一直哭到天完全黑净。这场尽兴的哭泣,最终使他从紧张状态里松快了下来,他感到有些渴,有些饿,他从帐子里钻了出来,去门边拉亮了电灯。尽管电灯光是昏黄的,因为长时间呆在了黑暗里,那灯光仍然使他觉得灿然,觉得温暖,就在他心理上感到一种平复的暂时性快意,并打算冲一点奶粉来喝、吃一点土饼干时,一低头之间,他发现门边地上有一封信。显然,是从门外面通过门缝塞进来的——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并不奇怪,何况这些天他总问收发室的马师傅:“有没有我的信?”人家总充满歉意地向他摇头、摆手,所以今天忽然有信来,人家便主动塞进他宿舍的门缝,这也是一番好意……
    蒋盈平本能地拾起那封信,信皱皱巴巴的,邮票歪贴着,应写明寄信人地址姓名的位置上只有“内详”二字;他急不可待地撕开信封,掏出信纸,抖开,凑到电灯下,只见上面写着:
    盈平:
    想见你。盼你12月13日(星期二)下午5点钟,到武汉长江大桥公路桥桥北东人行道桥栏边会我。你想不想去,能不能去,我不管,反正我那时候在那里等你,苦等。
    一切见面说!
    程雄
    1966年12月5日
    是程雄!天哪,程雄!蒋盈平的眼珠本能地晃向粘在墙上的一张大年历,现在离程雄所规定的时间,还有三天,赶到武汉完全来得及!程雄一定是大串联到了武汉……蒋盈平仔细检验信封上的邮戳,那信确实寄自武汉,好久好久没接到程雄的信了,并且好久好久根本没有他的消息。现在,好,程雄出来串联,并且想到他了,又那么情真意切地约他去武汉见面,他能不去吗?他想去、能去!没有问题!12月13日星期二下午五点钟,在武汉长江大桥公路桥桥北东人行道桥栏边相会!
    蒋盈平顿时感到浑身翻涌着暖流。
    他竟然又哭了!

    1
    你有点犹豫。
    不止一点。
    然而犹豫的缰绳没有勒住你,你终于还是去了王府饭店。
    王府饭店!
    五星级毕竟是五星级。大堂里的人造瀑布气势非凡。映入眼帘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声或无声地宣布着这里的第一流属性。
    第一流。上流。
    仿佛是因为太过于上流了,所以要在大堂里布置一个分层跌落的人造瀑布——展示“水往低处流”这一最单纯的真理。真的,这里如果设置一个喷泉,反倒败兴了。
    约你到香槟厅,吃法式西餐。还约了胥保罗。老同学聚会。弹指35年!
    2
    你去,是因为你还记得,那时候,还仅止是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你就做着缤纷斑斓的文学梦;并且有一天,放学后去到年虔祈和胥保罗他们住的那个大院,你和胥保罗玩得很好,平时总在胥保罗家待着,不知怎么搞的那天你从胥保罗家出来,偶然地去了年虔祈家,你和年虔祈关系很一般,可就在那里,你宣布说,你将来要写一本书,一本很厚的小说,年虔祈就问你,那小说什么名儿,你就告诉他,叫做《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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