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虔祈当时听了,似乎感到很无味。你们就没有再聊下去。后来你同年虔祈再没提起,他也再没问过。初中毕业后,你就跟年虔祈断了来往。你跟胥保罗上了同一个高中,后来你断断续续地同胥保罗保持着联系,但奇怪的是你至今没有跟胥保罗提起,你要写一本书,一本小说,叫做《阿姐》。
你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你常常不知道为什么。不为什么,结果说出了什么,做下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想为什么,往往又说不出来,做不出来,什么也没留下。这是为什么?
3
年虔祈从美国回来。他到美国已经18年了。他现在是个美国人。就是说他已正式加入了美国籍。他是一个外宾。
年虔祈在旧金山,也就是三藩市,也就是圣·弗朗西斯柯,定居。他做生意。他是一个美国商人。他赚这边的钱。当然,他的商业活动也给这边带来好处。他是一个受欢迎的人。
他从4年前开始回国,到这一次累计已是第9次。
他回到过母校。那里的校长、教导主任、老教师和新教师,还有团干部,热烈地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激动人心地接待了他,把他介绍给今日的中学生。他也回到过昔日居住过的地方。那个他和胥保罗都住过的大院早已拆掉,现在那里是两排用钢筋混凝土预制构件盖成的居民楼,也还有昔日的邻居,他受到了现今居委会和一些老邻居及新居民的欢迎,热烈程度稍逊于母校,但也充满了令人难忘的细节。他也回到过赴美以前工作过的那个单位,原有的头头脑脑差不多都换光了,却仍有不少往日的同事还在那里上班开会领工资报销出差费用,他受到了一般性的欢迎,但关于他的出国、发财、荣归,那单位里的人私下里流传着比母校、故居更多的故事与评论。
他来中国,当然主要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他的商务上,他同不下30个这样那样的机构、部门、单位之间建立了不同程度的关系。
四年里九次来中国,直至这最后一次,在这边人的嘴里眼里心里,他一忽儿被当作华侨,一忽儿被赞誉地称为“海外赤子”,一忽儿又被同情地称为“海外游子”,还有几回被称作“海外爱国人士”。有一回则被郑重地冠以“美国北京人”头衔,当然更常常被定性为“美籍华人”,又因为他是继承叔父遗产而去的,所以还被称为“华裔美人”,再加上他现在的妻子是从台湾去的,所以他有时又被视为台胞台属。有一次还被称为“旅美爱国人士”,但在宴席上拍着他肩膀亲昵地跟他论“咱们中国人”的更大有人在。
但是,尽管年虔祈在美国还确实不能从心理上同非少数民族的白种美国人完全认同,一旦回到中国,来到北京,在中国人面前,他却充满了洋溢于全身心的意识,我是一个美国人,一个美利坚合众国的尽纳税义务的公民。
4
年虔祈很容易地打听到了你家中的电话号码。要不是你帮忙,年虔祈找不到胥保罗。你现在出名了。胥保罗仍默默无闻。年虔祈承认,他其实更急于见到胥保罗。他同胥保罗当年不仅是同学、邻居,还是教友。
“胥保罗怎么样?”
胥保罗还没有到。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胥保罗还没出现。年虔祈先给他自己和你点了饮品,他喝人头马白兰地,加冰块,你喝他介绍给你的一种粉红色的开胃酒,他用法文称呼那酒的名字,说得很快,你没听清,也不好意思再问。
开胃酒很好喝。淡甜,有一点辣味,通过喉咙时有一种抚摸天鹅绒般的感觉。
胥保罗怎么样?
无从说起。
你望着年虔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他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当年就那么个高个子,那么个大脸庞,那么个大鼻子,两条眉毛离得就那么远,两只眼睛就那么有点往下撇“八”字,眼神就那么老成……尽管他穿着一身昂贵的西装,还洒了香水,但你还是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陈旧的呢子大衣的气味,一种樟脑丸和霉菌混合而成的气味。少年时代的那一天你在他家跟他说你要写一本厚厚的小说名儿打算叫《阿姐》时,他穿着一件父辈留下的旧人字呢大衣,那大衣上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弥散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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