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跟他细细地说说胥保罗。但是无论他,还是你,都没有那份时间。也许胥保罗来了,自己会说。但很可能胥保罗只会很简单地用一句话概括:“我很好,我很热爱我现在的教学工作。”
你在想:年虔祈从什么时候同胥保罗失去联系的?
那有许多年了。一定是当年虔祈一家从那个大院里搬出去以后,他们就再无联系了。
那以后,直到年虔祈到美国去之前,还有好多年,找到胥保罗并不困难,但年虔祈没有找,甚至没有打听。那很自然。现在年虔祈第九次从美国回北京,商务大昌的余暇,忽想以与老同学、老邻居、老教友的聚会调剂一下神经,也很自然。
“胥保罗怎么样?”
5
应该出名的应该是胥保罗,而不是你。
早在16岁的时候,胥保罗就能在钢琴上弹奏莫扎特、李斯特的复杂的奏鸣曲,他并且在当年全市中学生业余文艺创作会演中,因演奏自己作曲的《麻雀之歌》而获得过一等奖。
也就在那个时候,胥保罗便能在单杠上和双杠上完成许多惊险而优美的动作,他一度是区业余体校体操队中的佼佼者,在全市中学生运动会的体操比赛中获得过全能第三和双杠冠军。
一到冬天,溜冰场上便闪动着胥保罗的影子,他总爱穿一件红毛线衣,一条劳动布细腿裤,头上罩一顶黑色的绒线帽,脚上蹬一双球刀,一忽儿跟穿跑刀的人一起跑大圈赛速度,一忽儿跟穿花样刀的人一起在场心舞8字旋转跳金鸡独立,一忽儿又操起冰球棍到球赛区追堵奔射……
在课堂上,胥保罗显示出超凡的数学头脑,他心算的能力极强,考试几乎总是轻而易举地便得个100,每学期发下数学课本,他不等老师开讲,几天里便翻阅完一遍,几周内便自己演算完所有习题。以至于当年轻的老师在讲授例题出现了困难时,便只好求助于他,请他到黑板前分步解说,他倒比老师更能让同学们明白那其中的诀窍;后来他就自己找高年级的数学课本来自学,到初三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把高中的数学全自修完了……
但是,胥保罗从初中起就一直遇到麻烦。
生物课一开头讲的是植物学,后来讲到动物学,再后来就讲到从猿到人,记得生物老师刚讲完从猿到人的头一堂课,下课铃响过生物老师还没离开讲台,胥保罗就走过去很真诚地对生物老师说:“人怎么会是猿猴变的呢?人是上帝造的呀!”
一些同学围了过去,你也在其中。你记得,生物老师一开头以为胥保罗是故意调皮,不屑理他,一些同学也随即发出了笑声,但胥保罗一脸严肃,他竟以一种要同生物老师辩论的口气说:“上帝造了猿猴也造了人,上帝造人是先造了男人,叫亚当,后来又用亚当的肋骨造了女人,叫夏娃……这都是有根据的!猿猴变人的根据在哪里呢?”生物老师气得目瞪口呆。
你不记得详细的情形了,总之,生物老师把这事及时地汇报给了校长和校党支部书记……
胥保罗因此在你和许多同学都戴上了红领巾成为“中国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的队员之后,尽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了申请,却长时间地不被批准。
胥保罗的父亲是个牧师。
那时候你不懂得什么是牧师。你去胥保罗家,见到过他父亲,他父亲同别的成年男人没有什么两样,相貌体态没什么两样,在家里的穿着也没什么两样,他父亲也同你说过话,你觉得跟自己父亲和自己父亲的那些朋友同你说话也没什么两样,你不记得他父亲跟你说过什么上帝造人一类的话,他说的也无非是应当好好学习,应当饭前洗手,应当积极要求进步,应当当天的事当天做完,诸如此类的一些话。
胥保罗家里的墙壁上挂没挂过十字架?你不记得了,也许挂过,但你那时候不注意别人家墙上挂了些什么。你只记得有一回注意到胥保罗家的书架上,有两三排好大好厚封皮儿好精致书脊上的外国字烫成金颜色的好漂亮的外国书,你问:“俄文的吧?”因为那时候最流行俄文,也搭上你哥哥正在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深造,但是胥保罗告诉你:“不是俄文,也不是英文,也不是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是罗马文。”当时你不禁一愣。什么是罗马文呢?你意识到胥保罗的父亲懂罗马文。那是你头一回感觉到他父亲跟别的成年人有所不同。一种古怪的、令人不放心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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