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39)

2025-10-10 评论

    那时候你同胥保罗为什么合得来、总一处玩?你常去他家,他也来过你家,什么东西把你们粘在一起?你至今不能作理性回答。你不会弹钢琴,也不练体操,溜冰溜得很蹩脚,数学更是学起来费劲,而你所爱好的文学胥保罗则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语文课上经常打瞌睡,写起作文来仿佛骆驼被逼着穿过针眼,直到高中的时候,他仍然没读过《水浒传》,并且也不读那时候很流行的外国小说,从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到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全不读,也不怎么喜欢看电影和话剧。也就是说,你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共同的爱好,可你们两个偏合得来,一块儿玩,为什么?
    难道仅仅是一种命运的偶然?难道那仅仅是因为命运之神,要你亲眼目睹和感受胥保罗的不幸与幸、不变与变?
    初中毕业时,你们的总成绩都达到了被保送到高中的标准,你们填写了同样的志愿单,志愿单上的头一个志愿学校没有录取你也没有录取他,第二个志愿学校同时录取了你们。这样你们就又继续同窗。
    上到高中的胥保罗早就皈依了从猿到人的科学观念。他甚至比你还要更积极、更迫切地申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记得高一上完的暑假期间,你因为总想跟从东北农学院回来度假的阿姐,还有也正放假的小哥和恰巧从外地出差来北京的二哥一起在家里玩和一起外出游览,就很不想参加班上团支部组织的“团课学习活动”,胥保罗却不仅自己报名参加,还非拽上你,你有时候该去的时候不去,他就生你的气,还找到你家里,批评你,动员你,下一回就干脆一早赶到你家,拉着你一起去……
    那时候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是一个皮肤黝黑长相不佳的女同学,一笑便露出大块粉红色的牙龈,一严肃便鼻子皮起皱,但是大家都知道她父亲是某一个文化部门的级别很高的领导,她母亲则是一个著名的话剧演员——不是舒绣文那样的出身经历可疑的演员,而是,据团支部书记自己说,是一个爱惜自身形象,只演工、农、兵的革命演员,实际上也确是那样,从1950年到1965年15年间她只演过三个戏,一个戏里演先进的纺纱工,一个戏里演农村的女干部,再一个戏里演红军中的女政委。团支部书记不姓父亲的姓而姓母亲的姓,她经常谈起母亲而讳谈父亲,这都更让同学们感到她父亲的非同寻常。团支部书记叫黎曙霞。
    “团课学习活动”的主要环节,是大家在教室里围成一圈,对照团课里所讲到的革命道理,检查自己的不足。胥保罗总是非常认真地作那样的检查。但黎曙霞一听胥保罗开口发言,便鼻子皮起皱,仿佛在警惕一只飞得越来越近的苍蝇,有一回没等胥保罗说完,便截断他说——
    “不要绕来绕去的,要向组织上交出真心。比如说,你为什么要作一首《麻雀之歌》的钢琴曲子,还跑到大庭广众当中去弹奏?你为什么不歌颂雄鹰,不歌颂和平鸽,而要歌颂麻雀?”
    胥保罗非常狼狈,他鼻子皮绷得苍白,嗫嚅地说:“我早就不弹了呀……”
    黎曙霞便冷笑着,露出粉红的牙龈,环顾着会场上我们其他的“争取入团积极分子”说:“不要以为组织上不知道,从前的事,家里的事,社会上的事,组织上都一清二楚!”
    你不记得胥保罗是怎么检查自己竟然丧心病狂地歌颂麻雀的,也不记得黎曙霞及其他团员和积极分子是怎么帮助他认识那一罪恶的,幸好那时候麻雀还未正式列入与苍蝇、蚊子、老鼠并列的“四害”之中,还没到1958年“全民歼灭麻雀”的时候,否则,胥保罗恐怕更难蒙混过关,但你记得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好不自在,因为,胥保罗初中时候参加市里文艺会演,自编自弹《麻雀之歌》的事,是你对黎曙霞讲的,你当时不但不以为那是罪恶而是当作一桩趣事,随随便便讲出来的……
    你记得事后胥保罗对你说:“向组织上汇报是靠拢组织的表现,你做得对,你一定比我更早地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
    但你一直没有获得那份光荣。胥保罗更没门儿。奇怪的是胥保罗越没门儿越玩命儿地靠拢团组织,他每周周末都主动向黎曙霞递上一份书面的思想汇报。你注意到,黎曙霞每回接过那份汇报时鼻子皮都起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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