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56)

2025-10-10 评论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在大院门口忽然撞见了甘木匠。甘木匠正背着甘福云朝外走,伛偻着身子,下半边脸全是黑森森的胡子。甘福云用两只细得像麻秆一般的胳膊,搂着她父亲粗壮的脖颈。我不由得问:“你们上隆福医院么?”
    甘木匠回答我:“不,上蟾宫,看电影。”
    我吃了一惊。一瞥已经脱了形的甘福云,她那双从未曾美丽过的小眼睛里,竟放射出一种幸福而满足的光芒!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甘福云一生中头一回到正式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并且那也是她最后一次,是她那样一个生命实体存在期间惟一的一次。
    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憬悟,上小学时,每逢班上组织看集体场电影,文体委员收钱时,收到我们那一排,甘福云总是说:“我请假……”我那时何曾在意过!她家事多,请假就请假,跟我什么关系,我简直没有想到。因为她家没有钱供她看电影,所以她就一场也没有看过!而那时的小学生集体票,不过只要500块钱(相当于今天5分钱)!我也才恍然大悟——那一回她带我进毗卢殿看毗卢佛、大藻井和天龙八部,提出来让我请她到蟾宫看一场电影,该下了多么大的决心,付出了几乎全部的自尊,抱着多么巨大的期望,企盼着多么难得的快乐啊。而我,却把她引到那“破电影”布棚前,骗了她,耍了她,并且使她挨了父母一顿好说,一顿好打!
    但是那时,上中学的我仍然不能消化这一切,不懂得生活,不懂得人,不懂得别人,也不懂得自己。
    我只是多少有一点奇怪,天气渐渐转凉了,甘福云的病不见好转反在加重,可是甘木匠还是把她的病床,安放在她家一进门的地方,并且总半掀着她家的门帘,让她那幅病容,展露出来。从我住的那间屋子的门窗望过去,尤其明显。那是为什么呢?不怕人家觉着刺眼、觉得恶心吗?
    甘福云本来就绝难同漂亮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她父母生她的时候,就先天不足,后天又过早承载着生活的重负,所以,她那平板的颜面上,小鼻子小眼,从无半点妩媚。她的头发总是黄焦焦的,也从未丰茂过。她脖子有点短,背很早就有点驼,脚丫子却相对比较大。自打得了病后,她头发一把把地往下脱落,脸色发青,嘴唇发黑,再加上腹水愈来愈严重,望上去,确确实实让人联想起在毗卢殿里见到的那个蓝夜叉。那时候,我有过这样的胡思乱想:甘福云,也许真是天龙八部里的夜叉,托胎生在了甘木匠他们家里吧?
    10
    甘福云死了。
    具体怎么死的,死了怎么拉去火化的,甘木匠夫妇哭没哭,她那些弟弟妹妹们怎么个反应,我当时没注意,没过问,所以全无印象。
    我对她的死,回想起来,似乎还有一丝快意。因为从我那屋子的门窗望出去,可以不必看见那样一尊蓝夜叉的丑陋面容了。
    我敢打赌,我们那大院里,人们很快就把甘福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忘记了。她到这个世界来生存过,生活过,但她去得匆匆。她去的时候,还不到17岁。
    我们家,不久就搬走了,部里盖出了一批宿舍楼,楼里家家有厕所,冬天有暖气。这在那个时代,算很了不起的设施了,那时候不仅不懂得什么电冰箱、洗衣机,就是烧煤气,也没怎么听说过。无论是罐装煤气还是管道煤气,部长家里也没有。但当干部的,毕竟待遇不同一般,我父亲当时已被任命为专员,所以我们搬往了新宿舍楼。甘木匠是帮着给我们搬家的员工之一。临完事的时候,妈妈非留大家伙吃饭,却都说不吃,都要走。妈妈就留大家喝茶、吃西瓜。后来大家都走了,妈妈收拾茶杯,忽见一个茶杯底下,压着30块钱。妈妈正发愣,我告诉她:“那是甘叔叔喝过的茶!”妈妈这才“啊呀”一声。原来,当年为甘福云去医院看病,爸爸妈妈给过甘木匠30块钱,他想着今后见面不那么方便了,所以帮着搬完家,便还上了那钱。
    那以后我爸爸调动了工作,我后来上完中学,又上大学。甘木匠及其一家,完全成了与我们生活轨迹无关的一种存在,我不记得那以后有过那样的情况,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或聊天时,提到甘木匠,或他家的什么人。我们简直把甘木匠一家忘了。至于已经死去的甘福云,那就更不在我们意识之中了,我敢说连意识流里也不曾出现过有关她的萤光流痕。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