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57)

2025-10-10 评论

    后来我们一家,特别是爸爸妈妈,随着时代潮汐浮沉。“文化大革命”前爸爸被调到张家口一所军事学院任教。“文化大革命”期间,爸爸当时所在的军事院校两个对立的“造反派”武斗,爸爸妈妈只好弃家逃到北京,在阿姐家暂避一时,后来阿姐那里也住不安稳,就在一个老朋友的帮助下住进了一个特准不搞群众运动不许外面冲击的相对太平的单位,借了一间空闲的办公室临时落脚,而就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爸爸妈妈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甘木匠。
    那一回爸爸妈妈同甘木匠的遇合,激起双方内心里许多已经偃落板结的感情。不消说,他们恢复了来往。爸爸妈妈那临时落脚的住处全然无法安排居家生活,做饭的火炉只好放在门外走廊上,过来过去的人们都觉得碍事。爸爸妈妈他们总学不会封火,经常火熄断炊,只好到街上去现买吃的。苦闷时,他们不愿意到别处去,兼以甘木匠竭诚邀请,他们便带些吃食到甘家消磨。那时候甘木匠仍然住在那条胡同35号大院的那个月洞门小院中的那两间小平房里。部里的干部们宦海浮沉,起起落落,搬来搬去,甘木匠却始终是木匠,哪朝哪代哪宗哪派也得有个木匠给他们干木匠活儿,他江流石不转,始终如初。他活着时子女中头四个子女那时都已经工作,有进厂当工人的,有入伍当兵的,有当电车售票员的,有下乡插队的。剩下还有四个在上学。甘七那时可能已上到初中。那时候35号大院已经爆满,人们再没有俭省房租的念头,只有扩大住房的欲望。但那时像甘木匠那样的底层工人是不可能再分配到住房的。于是他们便全家动手,往那马樱花树下盖出了简易的小房,把住房总面积大大地加以扩充,总算还能对付着够住。
    我当时正下放到远郊农村劳动。后来我终于也可以回到北京。回北京那天我兴冲冲地按掌握的地址赶到爸爸妈妈的住处,结果意外地撞了锁,只见门上贴着一张留给我的条子,让我到甘木匠家去“欢聚”。
    说实在的,那一天我毫无同甘木匠一家欢聚的欲望和心情,我只有一肚子的话想单独对爸爸妈妈倾诉。但我只好去了。
    进入那所我曾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35号大院,我并没有产生什么沧桑之感,也并没有勾出多少回忆,我的灵魂被打磨得粗砺,我无所谓地甚或说是有点不耐烦地走进那个破败的月洞门。对于月洞门里院落变得那么狭小我并无惊异之感,对于已由完全陌生的人入住的故居我甚至都没有怎样顾视。而进入甘木匠家后,一见那么一大屋子的人,我只感到烦乱……
    甘木匠,他那也已经头发花白的脸皮起皱的妻子,陪我爸爸妈妈围坐在一方炕桌旁喝酒吃菜,其余几个子女——当中一定有甘七——则在屋后的床铺边不知在做功课还是在嬉闹。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劣质烧鸡和劣质白酒的气味,一地的花生瓜子壳儿和鸡骨头。尽管我自己也下放了锻炼了同吃同住同劳动了,但看见爸爸妈妈竟如此这般地赶着来与甘木匠夫妇共享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快乐,我还是大为吃惊。
    我还没来得及招呼他们,就只见甘木匠迎着我站起来,他满脸红光,剃了个光头,胡须也尽行剃去,半个脸青青的全是胡子碴,倒显得比当年年轻许多。他见到我似乎格外地高兴,右手举起个酒杯,伸向他自己唇下,左手举起个酒杯,伸向我。那裸露的左上臂,有着一盘凸出的蚯蚓般的伤疤,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好啊!我女婿来了——来来来来,咱爷儿俩干上一杯!”后来我不再记得什么。我似乎是强忍着不耐烦度过了那一个傍晚的。但随父母返回那间临时当作家的办公室时,我见他们似乎很快乐,也就没流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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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粉碎了“四人帮”,后来我父母住在离甘木匠很远很远的故乡,而我自己虽然还在北京,但我成了家,娶妻生子,有了我自己的生活,我同父母哥哥阿姐等亲人也难得一见,当然更无暇与甘木匠那样的昔日邻居交往,甘木匠渐渐又从我们的生活圈子里逸出。起码在我,是几乎想不起他来,更想不起他那一大家子人……
    我爸爸在1978年因突发脑溢血去世。1988年,在四川成都同二哥住在一起的妈妈突然查出来长了癌,是在肝部,这如同晴天霹雳。当医生把实情告诉二哥和我时,我们两个男子汉一下子都流出了眼泪,我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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