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表妹总结性地对我说:“七舅舅没人冲击他,固然是因为人缘好,无民愤。可最重要的还是他并非当权派,尤其重要的是,他是个政治白丁,他不是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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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七舅舅终于还是受到了专门对他而来的冲击,那是在1969年“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我在北京接到了瑶表妹的信,她在信里简单地说:“原来七舅舅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他1927年在江西脱党!现已被医院‘革委会’隔离审查。”所谓“隔离审查”,在北京当时俗称“办死班”——即被指定在一个不许回家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里交代问题,又借用托儿所的名词,叫做“全托”,要由家里人送去被褥脸盆牙刷牙膏粮票饭费之类的物品,非探视时间不许见面。我见信大吃一惊。我之吃惊倒还不在他的脱党,而在难以想像他那么一个人怎么会一度加入过中国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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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来的那位不速之客——来自故乡的女郎,坐在我面前,自称她是县委下面一个专设的县志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她具体负责县志中党组织的创建和发展史料这一部分的搜集、整理与记录成文工作。
下面是我们的对话——
女郎:我们给您寄出过好几次征集资料的信,都收到了吧?
我:收到了。大概有三次吧。
女郎:对,两年里一共三次了。您怎么不回我们一封信呢?
我:当然,这不礼貌。可我也实在提供不了你们需要的资料。据你们来信说,我七舅舅竟是1923年入党的中共党员,而且还是县里第一届党支部的第一任支部书记,这真让我大吃一惊!可是,我比他晚生三十多年,又不曾长期生活在一起,我怎么会知道他的这些事呢?况且,他也去世十来年了……
女郎:你母亲,你父亲,会知道他许多情况,难道你从来没听他们说起过?
我:“文革”当中,1969年,七舅舅被当作“叛徒”揪出来的消息传到我们耳中以后,我才听父母,主要是我父亲,讲到七舅舅的一些往事……可是,那恐怕并不具有什么史料价值,因为你该知道,我父亲从来没跟七舅舅共过事,他讲的那些七舅舅的事,只有小部分是从旁观察得来的印象,而大部分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辗转相传的东西,恐怕变形得厉害,难以当作历史的……
女郎:你父亲知道你七舅舅曾是县里第一届党支部的第一任支部书记吗?
我:我想他并不知道,他从没提到过这一点。1923年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到北方求学,并不在故乡了。
女郎:可是你七舅舅1924年也到北京来了,追随你爷爷。并且在1925年同你爷爷一起去了广州,投入了大革命……
我:这我当然听父亲讲到过。但是你也该知道,大革命失败后没几年,我爷爷就去世了,我在那以后十多年才出生,根本没见过我爷爷,所以关于七舅舅追随我爷爷参加大革命的事,光凭听我父亲那么一说,能有清晰的概念么?
女郎:当然。可惜你父亲和母亲也都过世了。我们修这段县志动手太晚了!不过你要是能提供一点从你父母那儿听来的资料,对我们多少总有点用处。
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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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不愿意对那故乡来的女郎讲述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一切。
我很早就发现父亲不喜欢七舅舅。七舅舅被揪出来以后,父亲对七舅舅的鄙夷溢于言表。我不愿意转述这些更多的倒不是因为怕伤害了母亲一系的家族感情,而是因为怕人们误解了我的父亲,以为他是一个落井下石或者思维偏激的人。父亲对我讲到七舅舅的种种事情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他潜意识深处激荡着的因子不仅繁杂而且相互撞击,而这又与他本人及他们那一代人中的其他一些人的命运遭遇直接有关。我或许永远不能深入到父亲的思路和意绪中去,因而我如转述很可能都是些无意的歪曲。我最好还是凭借我自己的想像力来勾勒一切,把父亲提供的材料糅进去,当然,也有母亲及其他人提供的某些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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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还得从我爷爷讲起。我爷爷一度是故乡最有名气的人物。他到省城参加清末最后一届科举考试,考中举人。这样他就来到了北京,以图进一步的功名。当时西方已敲开中国这座巨大庙堂的殿门,连朝廷也认可派举子出洋深造是一种有益于加固中国殿堂的措施。于是将两条路摆在众举子面前供他们抉择:一条是像老规矩那样在京等待委派官职,另一条则是出洋留学。我爷爷选了后一条路。他去了日本,就读于东京早稻田大学,学的是人类学。结果他同许多留洋举子一样,不但没有通过留洋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反倒滋生了猛烈的掀翻古老殿堂的激进思想。他参加了孙中山创建的同盟会。回到北京后,他又与陈独秀、李大钊等人过从甚密。他的精力主要用于各种家里人不甚清楚的社会政治活动,他的公开身份则是在蒙藏院(清朝覆灭之后国民政府的一个处理少数民族事务的衙门)任佥事,这也是他挣钱养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不知道为什么凭借这样的身份和经济来源他能一度生活得那么好——父亲把那一时期称为“朴园时期”,朴园是爷爷租住的一所位于北城净土寺街的大宅院,宅院的格局次于王府贝子府贝勒府,但绝对高于一般阔人的四合院。据父亲形容,住房部分有精致的穿堂倒厅、穿山走廊、回廊别院。其中央部位的房屋是歇山顶带卷棚的高大轩昂的建筑,有着花雕金边靛蓝底子凸起金字的廊柱对联,并在气派十足的正屋正门之上悬有一块大匾,匾上书有“朴园”二字,这所大宅院的总称谓即由此而来。宅院前部及一侧有土山太湖石及无数高大的树木和丛生的花草灌木,其间点缀着旧亭荒榭、石桌石凳、古井灯台,由于久未刻意收拾而任其生灭,因而充溢着神秘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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