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因为还不到发难的时候,陈贞慧也不着急,一心一意先看戏。他发现,这本《燕子笺》虽然不外是才子佳人,小人播弄,几经波折,终获团圆一类的套套,但编排布局却较一般传奇来得曲折复杂,遣词造句也务求绮丽华美,还运用了“飞燕”一类新奇别致的道具,再加上阮大铖的家班确实训练有素,演技不同凡响,所以依旧颇能吸引观众。董小宛、顾眉和李十娘几个,竟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其余的人,也都忘记了喝酒吃菜,静静地停杯观看。
现在,戏已经演到《写笺》一折。只见台上那个尚书小姐郦飞云,借故把丫环支使开去之后,便独自对那幅画着一双亲密情侣的画儿,偷偷地看一回又猜一回、猜一回又看一回,终于春情难禁、神魂颠倒地唱起来:[四季花]画里遇神仙,见眉棱上,腮窝畔,风韵翩翩。天然,春罗衫子红杏弹香肩,那人偎半边。两回眸,情万千,蝶飞锦翅,莺啼翠烟,游丝小挂双凤钿,光景在眼前。(那些要)阳台云现,纵山远水远人远,画便非远。
[浣溪纱]麟髓调,霜毫展。方才点笔题笺。这巢间小燕忒刁钻,蓦忽地衔去飞半天。天天未必行方便,便落在泥边水边。
(那些)御沟红叶荡春烟,(只落得)飞絮浮萍一样牵。
[柰子花]二三春月日长天,往常时兀自淹煎,那禁闲事恁般牵挽,画中人几时相见?待见,才能说与般般……这几支曲子,不但文辞华美,而且情意缠绵。加上那个扮演郦飞云的旦角,又天然生就一副好嗓子,她用流利悠远的昆山腔这么轻挑慢吐地唱出来,当真是千娇百媚,令听众意荡魂销。直到她把最后一个字唱完了好一会儿,大家还静静地侧着耳,追寻品味着那仿佛还在耳畔梁问萦绕摇曳的袅袅余音……“好!”顾杲首先回过神,大声喝彩说。然后,他把长鼻子转向陈贞慧,交换了一个眼色,又怪声怪气地接着称赞:“好一个‘画中人几时相见?待见,才能说与般般’!如此妙句,真亏他想得出来!”
“不错,”显然早有准备的梅朗中接口说,“此出直唱到这一句,那无情中之情,方始尽出。想不到可憎可厌的阮胡子,倒是一名绘风绘月的能手!”
“朗三此誉,何其太低。”侯方域一本正经地眨着眼睛,“似他这等文藻、这等才情,又岂止‘能手’而已!”
“噢,倒要请教。”梅朗中装出惊讶天真的样子。
“弟瞧此戏,非但结构奇妙,词采华赡,格局谨饬,且宾白、科诨,无不生动自然,曲曲传神,足与曲文相得益彰。时下词曲家竞喜以临川、吴江高自标榜。吴江一派且不论,若临川一派,其真能窥玉茗堂之精奥而传者,依弟之见,只怕除了这阮圆海,已无第二人了!”
“朝宗言之有理。”陈贞慧微笑地加了进来,“据弟所知,阮圆海不止词曲精妙,便是文章诗赋,也是极好的。”
“我见过他万历四十四年会试那几篇制艺,”吴应箕瓮声瓮气地说,“也算得理真法老,字字痛切。”
“喂,喂!”顾杲兴奋起来,大声说,“弟有八字之评,专道阮圆海的才情——‘文章宗匠,艺苑班头’。列位以为如何?”
陈贞慧点点头:“也还相称。不过,若再添八字,凑成四句,便更觉妥帖。”
“噢?”
“我这八字便是:”若主骚坛,可执牛耳‘。““啊,‘文章宗匠,艺苑班头;若主骚坛,可执牛耳’——不高?”
“不高!”
“当得起?”
“当得起!”
“啊,啊,啊!哈哈哈!”他们齐声大笑起来,把戏台上那个书生霍都梁吓了一跳,差点儿没唱岔了喉。其他社友更是莫名其妙,都回过头来怔怔地瞧着他们。
“嗯,若是当真让阮圆海出来主骚坛,执牛耳,列位社兄捉摸他敢呢?不敢?”
待大家笑得差不多时,陈贞慧捋着胡子,考究地问。
顾杲的目光一闪,顿时收敛起笑容:“我瞧他不敢!”
“怎么?”
“哼,他叛卖东林,投靠魏阉,认贼作父,残害忠良,那一档子猪狗不如的臭事、脏事,谁个不知,谁个不晓!除非是那不辨香臭的昏虫、屎里觅道的什么‘前辈’、‘元老’,谁又会买他的账!”顾杲的声音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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