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同他们并排着走,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杲开口了。
“朗三!”他把长鼻子转过来,微微一笑,“你又何必发急?依我看,朝宗是有道理的,这件事急不来,只有耐着性子等。况且,朝廷目前必不会有不利于朝宗尊大人之举,他虽身陷囹圄,其实安如泰山!”
“啊,何以见得?”
顾杲撇撇嘴:“方今流寇横行,天下糜烂,朝廷所赖者,惟将帅耳。近十年来,老成可用之将,凋零几尽;惟左良玉一镇,强兵劲卒,岿然独存。彼虽骄悍难制,朝廷又安能舍之而不用?至于左镇对朝宗尊大人怀恩感激,逾于寻常,朝廷更早有所闻。所以起码,为羁縻左镇计,朝廷亦必不会有不测之举。而且——”他看了看侯方域,提高了嗓音,“小弟审时度势,朝宗尊大人之复出,已是必然之理,不出数月,当有好音!”
在这段时间里,侯方域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直到顾杲说完了,他才仰起脸,微微眯缝着眼睛,神情显得十分得意。
“哦……”梅朗中如梦初醒。他眨眨眼睛,还打算问一句什么,跟在他们身后的张自烈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们瞧,那边在做什么?”
大家停止了交谈,一齐抬头望去,只见离文德桥还有一箭之遥的市肆当中,停着两乘轿子,旁边围了一小堆人,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叫:“你得赔我,赔我!听见没有?”
“赔?叫你让道你不让,这怨谁?”一个冷冷的声音反驳说。
接着,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谁叫你挡道?”“是呀!”“不摔你个跟头,够客气了!”“赔?别想——”“放屁!本相公为何得给你们让道?本相公走本相公的,你们走你们的,你们为何往本相公身上撞?你们为何不给本相公让道?”先前那个人怒气冲冲地说。听口气是一位儒生。
顾杲等四人怀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是太冲!”顾杲果断地说。他立即加快脚步,赶上前去。其余几个一窝蜂似的跟在后头。
轿旁那几个仆役模样的汉子已经哇哇地乱叫起来:“啊,瞧他说的!”
“茄子大个星宿,要我们给他让道?”
“笑话,没听说过!”
“咦,咦!可别小看这位相公,兴许人家还真不简单——没听说‘猪圈里的黄牛’嘛!”
这时,周围已经聚拢了好些看客,听了这句促狭的调侃话,都哄笑起来。
那个儒生却不理会哄笑。他很着急地弯下腰,在一小堆东西里翻来拣去。
“哎,完啦,全完啦!”他用带哭的声音叫起来,“你们赔我书,赔我书,听见没有?”他跺着脚大嚷。原来那堆东西是书,不知为什么给乱扔在地上。
但那伙人看来是财势之家的仆役,趾高气扬惯了,又仗着人多势众,他们不再理会儒生。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闪亮绸子衣服的瘦高汉子,像是个管事头儿,他挥了挥手,四个轿夫分别抬起两乘轿子,打算继续走路。那个儒生急了,只见他猛地跳起来,一下子蹿到轿子跟前,大声吼叫:“站住!”
现在,借着夜市的灯光,顾杲他们已经看清楚,这位儒生果然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社友黄宗羲。今晚的聚会,也有黄宗羲一份。
“嗯,是他!”顾杲迅速地回顾说。他顿时兴奋起来,领着大家兴冲冲地往前挤。
“堂堂留都之地,岂容尔等横行!不赔书,你休想走,有本事,从本相公身上踏过去!”黄宗羲又大叫起来。由于狂怒,他的眉毛现在倒竖着,瘦小的、讨人喜欢的脸扭歪了,常常微笑的嘴角现出两道凶狠的皱纹,一向温文沉静的眼睛里,放射出吓人的光芒,看样子,他当真打算拼命了。
已经起动的轿子,被迫重新停下来。那群仆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给这个不顾死活的书呆子弄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哎,怎么回事啊?”坐在前头一乘轿子里的那个人,终于生气地发问了。接着窗帘子掀起,露出来一个中年贵公子的脸。
这是一张又大又白的脸。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清秀,只是每一样都过于小巧玲珑,同整张脸有点不大相配。下巴上挂着疏疏的几根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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