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泡在水里不出来。我走到水边,用手随便指着河里一个地方,大声叫唤:蛇:蛇I这是他能够听懂的一个字。
他发了疯一样往岸上游。
我得意地往墙豁子那边看看。我满以为能在少奶奶的脸上看到一个微笑。结果,我看到一张煞白的脸。我不得不检一根树枝,一边在岸卜跑一边打水里根本不存在的蛇口我叫他声音比刚才还大,我说:打死你!打死你二打死你瞎了眼的小杂种I打着打着连我都觉着河里真有一条蛇了。河里全是绿颇色的大蟒!
你知道是竹子也没有用。
打心眼儿里害怕。
那张睑白得像骨头。
闹不清是怕什么。
闹不清。
那天晚上,我准备了艾篙辫儿,想给大路的屋里薰蚊子。他正趴在油灯旁边写信,让我等一会儿。我坐在台阶上,看水塘对面的灯光。二少爷和少奶奶在廊亭里下棋,少奶奶坐在大路平时坐的地方。五铃儿跟我说过,那种奇奇怪怪的棋,连她也能走几步了。
大路写好了信,出屋时冲我摇摇信封,说:妈妈l我也说:妈妈!我只是重复他的话,让他知道我为他高兴。我自己没有妈妈,没什么可高兴的。我在他屋里点着艾篙辫,拎着它沿墙根来来回回地走。烟呛人,我大声咳嗽,把眼泪都咳出来了,我薰床底下,看见两只孤零零的皮鞋,它们显得特别大,像两只小船。我突然想到大路的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正干什么呢?正想儿子掉眼泪呢吧?这么想着,心里酸溜溜的,觉得为几台破机器操心受累的大路很可怜。我撩着衣襟为他擦净了皮鞋口我怕大缸里藏蚊子,把艾篙也伸进去薰了薰.缸里空着,刷得很干净,缸后边的墙上也很干净。大路常在乌河里泡澡,这口缸要闲着了。
他们在水塘对面喊我。
我拎着冒烟的艾篙走出去。
天上的月亮很亮。
烟呛着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流。我刚才可怜大路,站在月亮底下,我可怜我自己了。少奶奶坐在廊亭里,我想站在她旁边跟她说会儿话。可是,我一天到晚都忙什么呢?我让艾简薰得直恶心,我不是蚊子又是什么呢?
二少爷说:耳朵万叫你你听不见?t我说:来了来了,您有什么事?
他说:明天你不要去粮仓了,你替路先生把信送到槐镇礼拜堂去,让马神甫转给教会的邮差。听清了么?
我说:听清了。
他说:早点儿睡吧。
我说:哎。
他们跟少奶奶坐在一块儿,在一盏灯的灯光里摆弄棋子。我不想别的,我就想站在少奶奶旁边跟她说几句话,说一句话也行口我想说:有蚊子,让我给您扇扇子轰着吧?升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她只要笑一下我就知足了。
我把艾筒扔水塘里,它滋一下灭掉。我钻回我的小耳房,躺在竹床上听自己喘气。我想到了曹老爷的话:人活着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1半夜,我睡得正熟,大路来拍门。我让他进来,点上灯。他的样了很倦,坐在竹椅上比划了半天,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说他睡不着,他决定亲自去礼拜堂,让我给他带路,陪着他。
我使劲点头,他很高兴。他坐在椅子上不想走,又找不着会说的话,憋得脸都红了。他有很多的心事想对别人说,说不出,跟我说又不合适,不说又难受。他苦着脸抽雪茄,摇头,惨笑,实在坐不下去就起身走了。他用手比了一个太阳升起的样子。
我说:知道了。
他说:耳朵,谢谢l他出门的时候在门上绊了一下,没有摔倒。院子很快就安静了。镇街里有更夫打锣的声音,嗡嗡的,让人眼皮子发粘。我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发空。大路不是想家,他是害怕了,顶不住了。
他想逃跑。
他不想惹麻烦。
这种事还用问么?
他爱上了!
有什么办法?
人家爱上了!
他命里注定跑不了。
完蛋啦里
槐镇是小镇,在柳镇的东边,离着有二里地。礼拜堂在镇子当中,比镇里最高的房子还高,像个锥子一样扎到天上。它的外皮是青砖,窗上是五彩洋玻璃,路上铺着圆石头子。街中人不多,有几条狗在踏遨4我在街对面的树荫里礴着,等大路。他在教堂的人堆里,听马神甫说话。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慢,嗡嗡地传到街上来,有点儿装神弄鬼的架势。
不久,十几个人唱起歌儿来。
最后满礼拜堂的人一块儿唱。
一只下了蛋的母鸡窜到礼拜堂的篱笆上,叫了几声,又从篱笆上掉下来,叫着跳着跑到街心去了。
教民们走出来,各奔东西。他们好像刚刚背着人吃了别人吃不到的好玩意儿,又得意,又不想露馅,悄悄迈着小碎步往前走,走到姆人的地方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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