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离开他,坐回原来的地方,又拿着书慢慢看。她兜了那么一大圈,做这个做那个,看这个看那个,就是不理会吭吭咏咏磨刀的大路。她躲那个狗熊一样的脊梁远远的。她用书挡住自己的脸,可是我料定她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从她竹椅后边悄悄溜过去的时候,抓到了她的眼神儿。她的眼神儿从书上边泼出去,罩在洋人的背上。
我没有证据。
可是我敢打赌。
少奶奶不是讨厌男人的人。
她不是荡妇!
你是色鬼么?孩子,你夏天在城里大街上走,除了看女人的裙子你还看什么?你看她们的腿,看她们腿上让蚊子叮的大包.不论看什么,你都没有错。只要别趴在地上看女人吐的痰,你就没问题。
你不是色鬼。
我是。
我趴在地上闻过少奶奶的脚印儿。
你爱信不信。
大路发了脾气。他发脾气的样子很怪,不摔东西,不大声嚷嚷,说话比平时快一点,一下挨一下耸肩膀,还把手里的雪茄啃咸菜一样一小块一小块咬掉,直喀到什么也不剩。开始,谁也不知道他是发了脾气。大家都以为他是嫌天气太热,热得受不了了呢I机器出了毛病。刨不出片来。大路把木头用夹子卡紧,让它跟着皮带轮一块儿转,然后把刀片凑上去。’木头应该变成薄薄的一层,分五条向外卷,可是卷出来的不是五条,而是数不清的碎片,也不薄,有的木疤飞起来,打得房梁往下掉灰。试了许多次也不行口大路把机器停了,嘴唇直哆嗦。_二少爷走过去跟他咕噜话,像平常那样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大路咬一口雪茄仰着脸吐出去,吐了足有两丈。不一会儿又吐了一块,二少爷已经闭嘴,就听见他说一了。
口音比平时速度快,肩膀耸得很急,还老伸出三个手指,不知道是个什么手势。最后,他把雪茄塞在嘴里嚼起来,刚要吐,少奶奶和五铃儿从大门走进来,后面跟着挑午饭的佣人。
大路愣了一下,跟谁也不打招呼,顺着木轨走出墙豁子,一直走到水湾里的木头堆上。他还在走,随着木头倒脚,木头再也经不住他了,他就跳到水里,往河对岸游。少奶奶问二少爷:怎么r?
二少爷说:机器有毛病,他不承认。
少奶奶说:他怎么说?
二少爷说:他说是木头的毛病。
少奶奶说:你怪罪他了吧?
二少爷说:没有。他自己骂自己。我看他有点儿着急。本来说三个月回国,现在看来回不去了。
大家围在墙豁子那儿,看大路浮在河里的脑袋。他摇来摇去的三根手指头,原来是三个月的意思。这个老是嘻嘻哈哈一天到晚吹口哨的家伙,看来是真的想家了。少奶奶眼里有可怜他的意思。
她说:不要催他,慢慢来。
二少爷说:早知道他这么没把握,我就不雇他r·他老译机器不好用。本来就是旧机器,他又不是不知道之我倒想看看他能怎么办?{二少爷沉着脸,有怨气。少奶奶歪着头看他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公社的人都觉着事情很不妙,如果机器都成了废铁,火柴造不出不说,饭碗都得砸了。他们捡了破布,很巴结的擦机器,饭也不想吃。他们可能是等着大路从河里爬出来。这一下把二少爷惹火了。
他说;你们擦它有什么用?你们有你们的活儿,机器的事不用你们管!
你看,他口口声声公社人人平等,到节骨眼儿就绷不住了。
主子就是主子,跟奴才吃一样的饭也没用,干一样的活儿也投用。主子的血在他血管里流着呢!
我一直没弄清大路的身世。只知道他是二少爷留洋那会儿的房东的亲戚,是侄子还是外甥记不清了.来愉镇以前是有工作呢还是失业,不知道。有老婆没有有孩子没有,也不知道。不过,他在法兰西乡下有个老母亲倒是真的。他给她去过信。那封信我见过,他指着信封跟我说:妈妈!这两个中国字他说得很好听。不管他在那边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只凭他干活儿不惜力的样子,我就断定他不是主子堆儿里的人。
我敢说他是个奴才!
他吃饭打隔 e他穿着裤子在河里泡着口他睡觉睁着眼。
他看少奶奶的背后偷看她的屁股和腰!
他站在水缸里手淫。
他是个下贱东西之这样一来,他和我就差不多了。当我知道他跳到水里去不是因为热,是因为心里不好受,因为想家,因为心里边太孤单,我就觉着彼此近乎了不少。他身上只有一点让我很不舒服。他太强壮。往他身边一站,我自己像只刚出壳的小鸡子丁在少奶奶跟前,我尽量不往他旁边站。不得不站在一起时,我就想办法踩一段木头,或者干脆站到台阶上。我们都是奴才,我不想比他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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