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54)

2025-10-10 评论

大路说:慢点儿t慢点儿生他声音那么小,准听得见?我听得见。我连他胸脯子里咚咚的心跳声都能听见。看看他凹着的蓝眼珠,能听见他的心正急着撞出来,要扑到少奶奶没了知觉的身上去。
他说:慢点儿J慢点儿l我觉着那会儿他的心已经哭了。
晚上,曹老爷把我叫过去,问我少奶奶出了什么事。我说没出什么事,累着了,摔了一跤。他又问少奶奶都干什么了,能累成那样。我说男人干的活儿她都干了,二少爷不在,没有人管得了她,老爷叹了日气,说:到底是郑家养的闺女,不软,光汉捡了便宜了。
老爷正在犯病。
犯怕死的病。
他缩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耳朵,只露出上半张脸。油灯的光从一旁照着他,两只眼像两个黑黑的窟窿。他没脱衣服;穿着鞋的脚从被子下边露出来,踩着紫檀木雕的床花。火盆上封了炭,药锅里没有动静,只浮着薄薄的一层热气。有一股烧蹄子味儿口不是羊蹄子就是猪蹄子,要么是马蹄片儿,烧焦了用水煮成膏泥,糊肚脐,糊脚心,糊胳肢窝,能治各种各样的不舒服。
这一回,老爷是尿泡不舒服。先是觉着尿不出来,后来尿出来了,又觉着把什么都尿丢了,觉着自己尿的不是尿,是血。
他说:耳朵,我要死了。
我说:您死不了。
他说:耳朵,我活不成了。
我说:您没事。您想吃什么跟我说,我给您找去。吃了想吃的东西您就没事了。
他说:耳朵,我想喝童子尿。
我说:您等着,我去去就来。
他说:你们给光汉的媳妇请郎中了么?
我说:她没病。她已经好了。
他说:孩子别过百日。过了百日就不是味儿了。不出满月最好。镇子里有人做月子么?
我说:有,您等着吧。
我没拿夜壶,到灶厅里洗了个空瓶子,拎着它去找炳奶,问她镇子里有谁做月子。炳奶说大霜的媳妇在做月子,还是双胎呢!我拎着瓶子就去一I4大霜是佃农,人很笨,听说曹家来人接他孩子的尿,有点儿手忙脚乱口月子房外人不能进,我把瓶子交给他,蹲在门外等。他间大人的尿行不行,我说不行,要行就不来这里了。他说孩子不尿怎么办,我说没关系,等到天亮也没关系。孩子很懂事,一个尿完另一个也尿了。
大霜间:骚乎乎的,干什么用?
我说:浇花儿,那一夜天很凉,尿瓶子冷冰冰的。我回到老爷屋里,没敢立即给他喝,把瓶子贴在火盆上温了温。老爷说你回去睡吧,时候不早了。我把瓶子递给他就出.了正房。夭上有很多眨眼的星星,月亮不亮,只有弯弯的一条。我站在廊子里,听到窗户后边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就像口渴的人趴在乌河边上饮水。
曹老爷把双胞胎撒的尿喝千了。
他闭了灯,不知在黑黑的屋里做着什么。
我悄悄回到左角院,见少奶奶和大路的房里也闭着灯,更不知他们各自在做着什么。我很累,没有了上房的兴致。我想人尿都是尿,童子尿怎么就不同呢?想着老爷咕咚咚的喉咙响,我也有喝一口的意思了。
我是渴坏啦。
跑了大半夜,能不渴么?
我知道老爷的尿泡没病。
他的病生在骨头里!
他的骨髓长蛆了。 

正月初一,白天平平淡淡过节,没有动静。前半夜,一个女人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起来,是大少爷光满的妻在给光满生第九个孩子。伴着她叫的,是偷镇零星的爆竹。她叫到了后半夜,使了牛劲,生出了一个死婴。死婴是个女孩儿,她的来去在曹宅就像水中鼓起的一个气泡,咕一声就灭了,不见了。
初二早晨,我和大路去古粮仓替换守夜的人,在镇街里遇上了从右角院出来的男仆。一个人拎着锹,另一个人抓着死婴的一只脚,把她挂在背上,像猎手挂着一只剥了皮的野兔。大路倒吸一了一口凉气丁他说:他们不给她穿衣服!
找说:她生下来就是死的,她不算人。
他说;他们干什么去?
我说:找地方埋她去。
他说:去墓地?
我说:不去墓地,她不是人,她去树林子!
我去了古粮仓。大路跟着埋死婴的仆人上了山,我看见他从仆人背上摘下”厂小小的尸体,用棉袍的前襟把她兜起来。棉袍是炳奶节前特意为他做的,黑贡缎的面,蓝棉布的里,絮着长绒绒的洋棉花。他穿上它比穿着洋装要高猛得多,从背影看过去,像一只立起来的熊。这只熊抱着一个死孩子钻进松木林不见了.,仆人很轻快地唱起了送丧的曲子,大意是;一孩子,你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来,你在路上不要耽搁,你母亲在火上给你焕厂米粥,你踏上家门生米就熟啦!大路可能听懂了曲子的意思,他弓着背消失在山坡上,鼻子大概也是酸酸的吧?这曲子我很熟,可是每一次听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况且,我没有母亲,一旦‘L一了路,谁会熬米粥等着我呢?大路的母亲在法兰西等着他,他在路上还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我蹲在古粮仓的墙根晒太阳,呆呆地不知道做什么。大路在林子里埋死孩子,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他棉袍的里襟不见了,滋大块棉花也不见了,他告诉我,他们把孩子埋在一处高坡上,背对一裸大树,面对整个盆地,是一个比乌河对岸的曹家墓地都要好的去处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刘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