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毁了,你们把她埋在狼道上了。
他说:什么?
我说:你们把她喂狼了!
他说:不会。
他笑着弹了弹我的耳朵,告诉我,他把很大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土堆上了。他做了个两臂合抱的姿势。
他说:这么大!!
他说完就去擦机器了,几个人闷闷地吹着口哨,再也没有说什么。我一动不动,冬天的太阳晒酥了我。我想着土里的孩子,想她躺在那里,是不是很舒服?想她匆匆忙忙走了,是不是她的福气?她裹着大路棉袍的里襟儿和棉花,睡上一冬天,开春以后就该烂了吧?我想到了人的各种各样的死,觉着曹如器曹老爷的一阵阵的害怕是一件很实在很有味道的事情了。
那夭晚上,我和大路让人从古粮仓替下来休息,赶上曹老爷正在处置纸场一个姓赵的管事。管事躲在纸场的仓库里吸大烟,让手下人告发了。按曹家祖宗给愉镇盆地立的规矩,吸大烟跟找死是一回事,抵得上一次劫盗,也抵得上一次奸污。姓赵的恐怕得交代后事了。
赵管事四十来岁,是个胖子,趴在厅堂的地上,裤子脱了半截,翘着雪白的女人一样的肥屁股。两个家丁抡着竹棍轮番打下去,扑扑钝响,像打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厅堂的上首坐着曹老爷和曹太太,四周立着曹宅内外应该立着的一些人。我和大路走进厅堂那会儿,那个白屁股已经是鲜红的了。我和大路几乎同时看见了站在对面人群里的少奶奶。她闭着眼,脸白得蜡一样,仿佛每打一下都能传到她身上,让她狠狠一抖.不少人也像她,似乎支持不住了。管事的红屁股上薄薄的一层皮璞一声打破’了,血滴子菊花一祥朝四外溅起来,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哎哟,炳爷听到叫声连忙往前跨了一步。
他说:停!停!二曹太太看得正得趣,拿眼#e}I着炳爷。
曹老爷缩在太师椅中,身上披着一块缎毯,两眼微闭,像打着磕睡。听不见打肉的声音,他醒了,害怕似地看看脚前血肉模糊的一堆东西。他不知道说什么,开着口,把挂出来的涎水一次次吸回去。炳爷等着主子们发话,等不到,就给挨打的家伙找台阶。
他说:姓赵的,你求求情,让老爷饶你一命!
管事说:求老爷打死我互炳爷说:你昏啦?找死r管事说:没脸活了,求老爷打死我】炳爷没了办法,他向老爷太太看看,又往四周看看,盼着有人站出来给要死的人垫个话。没人站出来,都傻了。这时候,老爷活动了一下身子。他把一条腿压到屁股底下,又把缎毯仔细裹裹,眼神儿很气馁,却说出了谁也料不到的一句话。
他说:成全了他吧。
太太跟着说:你的妻儿有曹家养着,不用惦记。做人做鬼都得有脸面,我给你焚香。
老爷说:不罗嗦了,送他走!
炳爷挥挥手,家丁」一左一右夹住管事,不紧不慢地打起来,不像打麻袋,像用棒捶砸着湿淋淋的衣服,声音里边裁满了水。
管事的屁股成了西瓜瓤儿,血水打湿了家丁们的鞋面,厅堂的砖地也红了。
我觉出大路在往前凑,连忙揪住他的棉袍。他回过头来看我,脑门儿惨白,嘴唇发抖,像吓坏了。
他说:不行:我说:什么?
他说:他要死了,我揪不住,他挣脱出去,站到人群当间,紧挨着家丁和管事,举起两条胳膊来。他是一副可笑的怪样子,可是大家笑不出,都愣住丁。
大路:他要死了I他要死了只家丁住了手,看着炳爷。炳爷不知如何是好,看着老爷太太。老爷仍旧缩在缎毯里,不过情绪好多了,眼看着一个人在棍棒底下活活送死,他心里那些畏死的念头怕是轻松了不少。
大路说;他要死了1没有人搭理他。太太起身,,由女佣搀扶着回了禅房,佛珠在她手里数得嗒嗒直响。老爷不说话,看了看无声无息的胖管事,也走了。厅堂里的人开始动弹,很守规矩地挨着朝外走。
大路说:他要死了l炳爷说:他已经死啦!
大路傻在那儿了。又有几个家丁过来,提起管事的四肢,就那么脸朝下一路血淋淋地拖出去了。我突然发现少奶奶正在看着我,她一身绿衣,魂一样贴着厅堂的立柱。她说:耳朵,请路先生回去歇着吧,节还没过完呢。
我和大路最后离开厅堂。
路上是管事滴下的一溜儿血迹。
仆人们跪在地上,一路擦过来。
我踩着一块小核桃那么大的肉渣子!
我的心咯喷了一下子。
大路亦步亦趋,看着血朝外走。
他是一个迷了路的人了!
他找不着家啦:夜黑睡不着,爬起来穿衣服,想去屋顶上吹吹冷风。天上是一弯不大的月亮,院子里有光,我绕着水塘的石堤往假山那边走,听到水里有些b-.怪的响动。不是鱼,但肯定是个活物。活物把薄薄的纸一徉的冰层碰裂了。我停下来,往水里看。平日很坦荡的地方,立着黑糊糊的一个东西,像一块太湖石。我尚未醒悟,这块石头已经晃起来,薄冰接连地发出破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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