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头呆脑地说:您饶他们!
二少爷说:我知道,我饶他们了。
我说:我对不住您,随便您怎么处置。
他说:你替我把这点儿磺渣碾碎了吧、耳朵,你不要再说话了。你再多说一个字就把常面杖吃进去。碾轻点儿,别让渣粉溅起来,一碾吧。
他把半升磺渣扣在桌面上,退到靠墙的椅子上去休息。他指点我,没有别的话。我两个掌心儿压着措面杖,听到咯嘟咯哪的声音从我手底下不停地流出来。我很卖劲儿,这声音比往日听到的还要快,还要重。我不知道住在上房和下房里的人听了会怎么想,我自己是一点儿恐怖也听不出来了。我越干越熟,二少爷不再吭声,呆呆地静静地靠墙坐着。他的脸像浴佛节里一个佛胎的脸,没有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一个地方。
后来,二少爷睡着了。约摸三更的时候,我把磺粉舀进玻璃瓶,擦净了桌面,打算悄悄离开。二少爷睡着叫了我一声,我连忙停在门口。
他说:耳朵,别多嘴。
我说:哎口他说:我的事跟谁也没关系,别替他们担心。
我说:哎。
他说;我倒肯饶他们,单看他们肯不肯饶了自己!我顾不上别人的事,我自己的事就够我操心了。耳朵,你要乐意,抽空儿过来帮帮我。·记住,别多嘴!
我说:哎!
他说:你放心,我饶他们,也饶你。你个撤谎瞒人的小畜生,你的苦心我都看出来了,我饶你】你别多嘴,多嘴我就谁都饶不成了。你明白么,耳朵?
我说:我都明白了,少爷l我口说明白,心里头并不明白。二少爷的脸让头发掩着,看不清他的眼是睁是闭。他一副睡着的样子,木呆呆的,可说出的话十分清醒。我还记着他在牛角谷用梳子拌炸药的情景,眼下他做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我不明白。如果是同一件事,他要炸谁,一个出狱的人他到底要炸个谁,一个做了绿龟的男人究竟要炸个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可是我明白我得帮忙。我明白我不能多嘴。我还明白他这只猫逮住了我这只鼠,我跑不掉了。
回到小耳房,我琢磨要不要告发。告诉老爷没有用,得告诉大少爷,只有大少爷能阻止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想到天明,最终决定闭嘴。
闭嘴比多嘴安全。
我守着咯嘟咯嘟的声音。
守着它!
心里踏实多了。
炳奶耳聋,听不到偏房的动静。可是她的鼻子很厉害,能闻出各种各样的气味儿。右角院那边吃饺子,她在左角院能闻清人家搁的是什么醋。一天早晨,炳奶跑到正院跟老爷说:二少爷整天炼仙丹呢,去个人看看吧,我掂量他把自己的胆汁儿挤出来拌药面了,不是味儿I老爷吩咐大少爷去照看一下。大少爷去了,除了装满药粉的瓶瓶罐罐,没看出有什么名堂。大少爷说:少摆弄这些脏东西,污了你的枪伤,哪天是个好呢?l二少爷说:伤迟早得好,我图的是个痛快。大哥你晚上来角院看热闹吧,我和耳朵给你们变个戏法儿里大少爷沉着脸走了。他对弟弟的爱好不感兴趣。二少爷把我扯上,可我并不知道他的戏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二少爷晚上到底要干什么,心里很紧张。那天是火柴场的假日,我缩在小耳房里一天没动地方,大气不敢出地盯着角院里的动静。
天气很好,阳光穿过藤萝架射进廊亭,照在人的身上和棋盘上。二少爷和大路杀了一盘又一盘,午饭也端到石桌来吃了。
两个人杀得很高兴,还喝了酒,洋活说得高一声低一声,听起来都是快活的意思,等俩人合着嗓子唱起洋歌,快活得都让我有点儿害怕了。下午,五铃儿陪着少奶奶进了廊亭。在石凳上铺了皮垫儿,少奶奶在丈夫和洋人之间打横坐下了。少奶奶还是老样子,盯着棋盘,脸白白的像一朵大花,两只眼像花上的蝴蝶。她一直守到他们下完最后一盘棋。下棋的双方酒劲儿没退,一直很高兴,只是下棋的作派与往日大大的不同了。好像是二少爷先开始的,大路打了一个愣,随后跟上。他们每吃掉一个棋子就把它用力一丢,丢进离着好儿丈远的水塘。丢一次笑一次。棋子儿一枚枚漂在荷叶中间,像一群小鱼儿。棋下完了,他们也累r,静静地在廊亭里歇着口少奶奶的脸显得更白,盯着空棋盘不肯抬头.我走出耳房,用.平日捞杂物的网子捞棋子儿。二少爷看见了我,笑了笑,没说话。大路也看见了我,见我胳膊太短,就兴冲冲地跑过来帮忙。二少爷咕噜了一句什么,大路啊了一声,把网子的竹把儿抢过去,脸、脖子和鼻子彤红。
二少爷说:五铃儿,进屋拿梳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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