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坎肩掏瘪了。二少爷情绪激动,从床底下拖出一口坛子,撕去蜡纸,露出了拌匀的炸药面儿,像炒熟了的芝麻糊糊口他命我撑着坎肩,他用小勺把炸药灌进去,瘪了的地方重新鼓起来,我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了。可是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他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我努着把力气要干好,干得让他满意。几少爷用勺子刮坛子底儿,活像贪吃的孩子刮碗。他忘厂我,也忘了他自己,他整个人掉在这件无底洞Jp一样的预谋里’厂。
我鼻子发酸,眼睛热辣辣的。
我说:他们真是瞎了狗眼了。
二少爷不说话。
我说:二少爷,您做事要当心。
二少爷笑了笑。
我又说:二少爷,老天爷保佑您了r他说:耳朵,回去睡吧,再见!
他把装满炸药的坎肩穿在身上,人一下子胖了,魁梧了口他的眼睛是红的,脸上布满了亲切的笑容,已经忘了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和不幸。我突然想起了郑玉松那张枣红脸,血突突跳着热起来,恨不能跟上随便什么人闯到江湖上去,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我没有想办法阻止二少爷,说不清是图什么。我可能希望他干出惊天动地的事,彻底洗刷了自己。也可能希望他的走给别人也给他自己带来安宁。我没想耍什么滑头,他是猫,我是老鼠,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我觉着我是成全厂他了。二少爷穿上坎肩那一刻,他在我心目中成了英雄,他留在我眼里和心里的种种不堪的事情都烟消云散了。他站在燃烧的火盆上,是普天之下无可比拟的人。
左角院中别的生灵算得了什么呢?】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二少爷去禅房看望禁食的母亲。他从耳房门前走过,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吊着的胳膊放下了,一身朴素的布衣显得很饱满,我立即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口我钻回小耳房,躺在床上等着。夹道里有运石料的壮工来来往往,他们嚓嚓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后半夜。我没有等到二少爷回院的声音,他混在从后花园折回来的壮士群里溜走了。他躲过厂家丁和所有的人。我等他等到天明,终于入了梦乡口我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
我梦见有人分开了热乎乎的两条腿:活像一只大白鸟张开了翅膀。
这人是个女人。
不是五铃儿。
曹光汉从此无影无踪了。
记不清是哪一天r。只记得田野里的早稻正在抽穗儿,大约是阴历小满前后的一个日子吧?那一天夜里有雨,天亮了也没有停,整天都是湿流攘的。大路本来要去槐镇的礼拜堂,准备了雨伞和雨鞋,雨下大了没有走成。他打着伞去了古粮仓。我有事没有去,我们在小夹道的台阶上分手。回想起来,我们没有说一句有意思的话。他去修理剁梗机,那台机器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剁出来的火柴梗像没有切匀的萝卜条。
我说:你歇着吧,等我去了一块儿修。
他说:我先去了,你来。好,我走了。
我说:你换上雨鞋呀。
他说:热三好,我先走了。
他顺着小夹道的斜坡走了下去。为去礼拜堂,他换了洋服,去不成了也没有换,只把洋雨靴子甩一下了。他穿上了船一样的尖溜溜的大皮鞋,挽着裤脚,从烟袋锅里冒出来的青烟散在他身后的雨里。他叭嗒叭嗒踩着雨水,消失在夹道的尽头。
我去正院看望老爷口他正在犯病,躺在被窝里好几天了。他把别的仆人赶走,指名让我来陪他。我在他床前扔个蒲团,盘腿竖下来,听他没失没脑地谈论生死。这次犯病很特别,是因为画扇面。扇子是按他嘱咐做的,打开来足足占了一面墙。他登着梯子在上边画了一架藤萝,不知怎么一脚踩空,差点儿从涕一子上摔下来。摔卜来说不定会好些,没有摔着倒让他吃不厂饭睡不着觉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件事,让他想到了死。
他躺在床!二不想动了。
他隔着窗玻璃看雨,屋檐l二挂下来的水瀑亮晃晃的跟帘子一样,」‘香树的叶子让雨滴打出一片响声。这时候别说他,连我的心里也空起来厂。
老爷慢悠悠地说:耳朵,我脑仁儿疼。
我说:让郎中诊诊,吃点儿正经药吧。
他掖好被子,说:没有用,我早就明白做什么都没有用。脑仁儿揪着疼!像伸进个炭火钳子把脑芯子夹住了,浙不开了,要疼死我沈耳朵,有些事我从七岁就开始琢磨,琢磨到今天也投琢磨透。脑仁儿夹瘪了,我想不清楚啦I耳朵你说,人不死不行么?
我说:老爷,这事我没想过。
他说:人死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说:不知道。去阎罗殿陪阎王坐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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