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90)

2025-10-10 评论

我不想回榆镇。
她不想回桑镇口我们决定去府城谋生了。
我们自由了。
我在府城的米仓里扛粮食。五铃儿在城西的寿衣店里扎纸蟠口挣够了吃喝,我们在城外租了一间草屋,过起了小夫妻的日子。扛粮食扛得很苦,常常想念榆镇的人和事,我发现随便谁都让我记挂着,我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我惦记太太吃没吃,惦记老爷吃什么,惦记大少爷一天比一天大的酒量,还惦记炳爷炳奶惦记古粮仓惦记那帮学会了造火柴的奴才们!可是我不想回去,一点儿也不想。我只担心大少爷会让人打开我遗下的箱子口他们会发现路先生的一只皮鞋和少奶奶用过的我也用过的一条经血带子,前面那个东西会让他们纳闷,后面这个东西会让他们瞧不起我,让我受辱。不过这事静下心来想想,觉得没什么了。我自己不辱自己,谁还能辱我么?里把经血带子放箱子里,跟把少奶奶藏在心里,是一回事。我骨头架子天生仁义,下作归下作,我不丢人】城外苍河的泥岸上常有漂来的白白大大的尸体,我听到讯儿总免不了跑去看看。明知道肯定不是自己找的人,就是忍不住要跑到很近很近的地方,去看看那些脸和那些身子。看明白不是心里想念的人,不论景况多么悲惨,我都多少有点儿愉快了。不过夜里在草屋醒来,猛然想到少奶奶和路先生也会让河水泡得那么白那么大,也会让小鱼儿啄掉眼珠,心就碎了。
五铃儿和我不同,她闲下来常到街上走走,认准了有一天会在哪个街口迎面碰上少奶奶。我也在街.1几走,可是我从来刁敢想碰上二少爷的巧事。二少爷那号怪人是属鼠的,只在暗刊里布置勾当,不会让我让熟人撞_上他。我和五铃儿一块儿去处城北的女子学堂,发现少奶奶讲的那道石门坎儿很低,快磨开了,只能算一条石头棱子。不过正因为低,人们不留心才容轰挨绊,高了也就没有谁不高抬脚了。以后我常常一个人去看刘道石门坎儿。米仓离女子学堂很近,我下了工绕过去,离得老远老远就觉着绿盈盈的少奶奶正从大门里迈出来口我的心坪悴直跳,喉咙让什么鬼东西堵得满满的了。
我在心里叫一声:门坎儿!
她笑着说:欺i门坎儿在,人没了,我真想哭。下雨天,哪怕让雨淋透了我也要去,我能听见她跪着水的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有时候我觉着,为了看看她念过书的女子学堂,少奶奶从苍河的水底下一步一步走出来了。
五铃儿一直在攒钱。她知道曹子春在槐镇的礼拜堂里养着,指望用这笔钱把小杂种赎出来,由她替少奶奶养育。她还打听街角那些江湖郎中,问有没有让蓝眼珠变成黑眼珠的药,吃的抹的贴的都行,有她就打算买。每逢这时候,我不骂她不做样子揍她,她就明白不过来。不过明白也只明白片刻,一想不幸的母子就马上又糊涂了口她不仅认定少奶奶活着,也认定不足月的小杂种活着,我与她住到一间屋里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死心眼子了。
记不清是九月初几了,总归九月是不差的。大约是秋分前后吧,府衙在城门外的旧河湾里杀人。不是斩刑,是绞刑,跑去看的百姓很多。看砍头看得乏’了,人们都想见识见识绳子.上的功夫。吊人是慢活儿,看着人一口一口咽气比看脑袭嚓一下掉下来有意思。刑场离我们的住处不远,我和五铃儿都跑去了,本想隙一眼就回来,不想让人里三层外一三层地围住,被人挤到了绞人的木头架子底下。六个犯人用六个木头架子,六根麻绳套住了六条脖子。六条命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拎起来了。第二个木架子上的犯人脚尖离地的时候仓促地叫了一声。
他说;耳朵!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二少爷的声音。
人却没有人的样子了。
他桂在绳子上打滴溜,身上瘦得像一束葵花杆。他的眼瞪着我和五铃儿,嘴角上含着一丝笑意口他的嘴徐徐张开,做出要大笑的样子,可是很快就痉挛了,又紫又肿的舌头慢慢给勒了出来,盖住了嘴唇和下巴。他头发蓬乱,脸上的伤疤脏乎乎的,我和五铃儿渐渐认准了他。他不是别人,正是二少爷曹光汉。我咽不过气来。我觉着我也让人勒住了。我想冲上去抱住他的腿!我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主子会当着奴才的面被人高高地吊起来,像吊一只鹅,像吊一只四条腿儿的羊l我要抱住他的腿把他举起来,让他把难看的舌头收回去。他嘴里冒出厂一团自沫儿。六个人都成了冒着泡沫的死鱼,给勾在勾一子上不能动弹了。我们闻到了屎尿的气味儿。脏东西顺着二少爷的裤脚一股一股涌出来,沿着脚尖渗到枯干的地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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