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铃儿扎在我怀里发抖。我们挤不出人群,只能听着六个人分别发出像叹气一样的奇怪声音。二少爷身上哪个地方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响声,好像是崩紧的琴弦就要拉断了,人群后边有人怪声怪气地叫唤:五哥卫二十年后好汉子还得数你。升夭吧,_丘哥你有福I我嗓子痒痒,跟着叫起来。
二少爷眼里还有一丝光亮。
我冲他喊:二少爷,你是天下第一条汉子F他们吊你是成全你了】二少爷,放心走吧:给我们少爷叫好哎Z人群里喊什么的都有,乱了。
我听到二少爷身子里啪地响了一声。
他衣裳一样软塌塌地挂着。
脊梁骨断了吧?
我琢磨他听见我在夸他了f刑场一片骚乱,远处有枪声,近处有起哄声。有人喊打倒满清皇朝,有人喊国民万岁,民众万岁。监刑的府官退回了城门,巡防营枪口贴着百姓的肚子开枪了。除’r吊死的,不知又死了几个。我的耳根子让巡防营砸了一枪托,昏昏沉沉地被五铃儿扯回家里。挨打的耳朵有点儿聋,半天听不清五铃儿跟我说什么。她脸色苍白,目光发僵。我把另一只耳朵递过去,只听她说:我见过他上吊的样子。从前他能把自己解下来,这回他解不开了.他往日为什么要那么做?吓死人。他还笑呢生刚才你夸他好汉子,我见他笑来呢史吓死我啦,亲哥1我说:再胡说我宰你:他苦死了!
她说:疯子有什么苦不苦?
我说:我也是疯子,疯给你看I她说:我喊人来吊死你!
我说:看谁把谁吊死!
旧河湾的行刑吓坏了我们俩,都急着找些事做,让自己挣出来。我们在草屋里相互捉住了身子,闹着闹着,快活就把害怕赶跑犷。我提着五铃儿的两只脚,要把它们提到草屋的木梁上一去口五铃儿大鱼一样乱翻口闹着闹着,悲伤呼一下涌上来,把快活又给淹住了。
我由二少爷想到了少奶奶。
少奶奶从学堂的石门坎儿朝外蹦。
四周满是咯咯咯咯的笑声。
我掐住’f五铃儿的脖子!
我大叫起来。
玉楠!
玉楠工玉楠呀万五铃儿哭r。
她说:我怎么能跟她比?}1我说:死的比不过活的!
她说:耳朵哥哎,你让我怀一个吧,我说:你怀吧,我喂你颗龙种】五铃儿哭得更欢啦。
二少爷还在旧河湾吊着。我在五铃儿的光背上吊着。二少爷没气我也没气了。骚乱平静之后,抢尸的抢尸,收尸的收尸,刑场上只剩了二少爷一个人。绞人的木头架子被人拆掉,拿去烧火了。绞人的涂了蜡油的绳子也被拿走,不知道派了什么用场。竖着的二少爷横在了空落落的河湾,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破碎的衣服竟然也被兔患子们剥走了里二少爷是瘦人,让太阳火辣辣晒了一天,天擦黑儿的时候已经明显胖起来口我硬着头皮跑去看了一次。看的人很多,一些孩子用土屹垃打二少爷的身子,打得不准,偶尔打中了肚子和脑袋就引起一片吃喝声。孩子们不怕做孽,用河里的卵石抛着打,打在肚皮上便发出哄哎的声音,大人们的吹喝变得像是喝彩了。浅用平生最大的力气瑞了一个孩子的屁股,揣偏了,要么得把他瑞成两截儿。
我说:哪个再碰他一下,我跟他拼命!你们听清了,哪个再欺负他就是欺负我,他饶你我不饶你!我操你们的妈,看什么看?】吊死鬼儿在你们家里等你们呢,等着遭报应吧!
我把褂子脱下来,盖上二少爷的小肚子。肚子上的皮发蓝,有股怪味儿。我离开几步盘腿坐着,守住二少爷的尸体口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只想呆得离他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可是他浑身发臭a牙咧嘴,乞卜我没办法细致地照料他口人们隔远远地看他看我。我光着脊梁,眼神儿发呆,人们一定以为我是个奇怪的人。我不在乎。不管怎么样,那些捣蛋的孩子让我吓住0太阳落山的时候,人群慢慢散去,苍河上的风吹到我的光背上,很凉。我突然发现了比孩子更可恶也更可怕的东西。旧河湾四周出没着野狗的影子,几只在府城的城墙根儿来回蹈趾,还有几只在苍河的河岸上兜着圈子小跑。他们在等天黑。天黑以后它们就是河湾里的主子。主子们活动着腰肢和腿脚,等着吃人。我吓得哆嗦,也许是凉得哆嗦,一下子就弄明白我呆在这鬼地方命里注定要做什么了l我不能走,我一走,二少爷就彻底完了。
二少爷是个可怜人!
贴满府城的文告上列着他的罪状。他并没有做成什么事。人们在他的秘密住所抓住他的时候,搜出了他独自配制的十几颗手炸弹口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炸人。问他想炸谁,他说想炸本府的知府,本省的总督,还想炸本朝的皇上。最后他说,他想炸一切该炸的人,他要把他们清理掉,把他们送到天上去!读过文告的百姓们传言,认为这个叫做曹光汉的富家子弟可惜厂,做炸弹做得那么地道,一颗都来不及用一肘t实在可惜了了多J’不4}};,只需把他想炸的头几位人物炸掉,隆隆的响声一过,这世道便也早已换了一副样子。早不下手,让人家抢在前边吊起来,恐怕是死不螟目厂。二少爷赤条条躺在河风阵阵的旧河湾,确实已经闭不上他的眼睛。我跪在那里能感到他的眼珠一点儿一点儿地鼓出来。我扭头看看他,在他的五官上看见了大队大队的蚂蚁,像眼罩一样把他的眼睛罩住了。我心疼里疼得心口要裂开。一只野狗大模大样接近了二少爷,我怪叫一声,像狮子一样朝它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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