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虫(20)

2025-10-10 评论

    看过团状、砣状、粉状的灰尘,我就要抬起头来,最壮观的时刻来到了,从五层楼高的天棚上一泻千里地垂挂下来的是成片成片的帘状灰尘!就像飞流直下的瀑布,突然间被一道魔法封住了,一封封了一千年,水都变灰了,它就等着一个人,这个人轻轻地说一声:飞。这大片凝固的瀑布就会脱身飞出,并且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当然,这个人就是我。
    在这个蜘蛛和灰尘的摄影棚里,我觉得有三类电影可以在此拍摄内景。
    第一类是《西游记》里盘丝大仙的盘丝洞,这个山洞比任何真正的山洞都更适合跳舞,让舞美把蜘蛛精的翅膀(蜘蛛是没有翅膀的,这里指的是类似的东西,是一种叙述上的翅膀)做到一丈长吧,两个翅膀加起来就是两丈,艺术上的东西就是要夸张才好看,在我们广影的摄影棚里,再长的翅膀都能舞得开,舞起来天昏地暗,日月失色,这才不辜负了那伟大的神话传奇。除了蜘蛛精之外,还可以同时容纳一群蝙蝠精,蝙蝠比起蜘蛛可是活泼得多,但也不要紧,就让它们疯狂飞舞吧,有多疯就飞多疯,有多快就飞多快,像一道一道黑色的闪电,把孩子们看得瞪大眼睛,尖声大叫。
    第二部电影发生在一个中世纪古堡,既是古堡,想来就是欧洲了,我觉得欧洲的蜘蛛和灰尘跟咱们的不会有质的区别,远看(特别是在电影上远看)都是一样的。这是一部爱情片,有一个男主角,是一个王子,有一个女主角,是顷城的美女,故事说到这里,我就不想往下说了,这种脱离时代和社会的爱情其实是很苍白的,跟纸做的一样,吹都吹不厚,把我的血都输给它都不会长肉,虚构这样的故事是得不偿失的,我再写下去就会把自己写死。
    不如说《孤星血泪》,这是适合在这里拍的第三部片子。
    这部片子跟我有某种缘份,我总是在不同的时候碰到它,即使在不看电影的九十年代,我也会在开电视的时候看到它熟悉的身影,我暗暗发誓,有朝一日,遇见高人,我一定要问问我与部影片在前世是什么关系。
    我眼前经常出现一位白发鹤皮的老太太,她瞪着眼睛,发出神经质的动作,她在一间布满了灰尘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是她几十年前的新房,她的婚纱、嫁妆保存完好,但是已经布满了灰尘。这个场面使我黯然神伤。如果在这里重拍《孤星血泪》,我一定要竞演那个老处女,我要写一份血书,写成之后我才会醒悟到这是一种过时的做法,凝固的血迹是最丑陋的恶心东西,现在的导演是不会被它打动的。那么我就去跟导演睡觉?不过我已经太老了,导演会觉得他是在倒贴。我多想不择手段啊,我多想不惜一切啊,既使如此,我也没有什么机会了,这是我的悲哀。这都是因为我是一名女性,如果我是一个男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正是最走俏的黄金时代,哪会有什么想献身都怕人家不要的道理。
    三部电影拍过,我应该没有什么想法了。但蜘蛛的意象太强大,使我不由得想起《蜘蛛女之吻》,这是一部沉积在我内心深处的电影,我本来不想在这里说它,但它实在是太繁茂了,那个海岛阳光灿烂,长着许多缠绕着野藤的棕榈树,到了夜里,一切都是银白色的,这时强烈的灯光亮起,一个奇妙的女人出现了,蜘蛛女身穿一件镶着银线的闪闪发光的长袍,她脸上带一副面具,也是镶银的。但她却一动也不能动,因为她自己身上张着蜘蛛网,她的腰部、臀部、腋下长出一条条线,这些毛茸茸的线全都是她躯体的一部分。她在哭,面具下面流出一滴滴眼泪,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她的目光越来越悲哀,眼泪越流越多,她的形象布满了整个画面。
    我是1988年7月在北京香山卧佛寺看到的这部片子,到现在,十一年过去了,它的结尾还是如此鲜明、清晰,只要我注视一只蜘蛛半分钟以上,那个海岛、那个身穿银线长袍的女人就会从香山一路飘来,在瞬间到达我的面前,她那些钻石般的眼泪叮咚作响,参差落到我的手心,圆润、冰凉,使我心疼万分。
    我不记得这是一部法国片还是一部美国片了,我当时还没有看过曼努艾尔.普伊格的原著译本,我甚至一点都没听说过这位阿根延的天才作家。馅饼从天上砸到我的怀里,我就这么到香山参加这次第五期国际电影讲习班了。我记得前十天是美国班,后十天是法国班,另外我记得翻译在电影刚开始的时候告诉大家,那个扮演男同性恋者莫利纳的演员是法国大明星,《最后一班地铁》的男主演,由于他扮演了同性恋者,遭到了他的崇拜者们的强烈反对。这些都是我刚刚想起来的。我不明白那些法国观众为什么会反感他演一个,同性恋者,难道在法国也存在普遍的偏见吗?真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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