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一天,范志毅实在想不起来那场比赛自己分到了多少钱,“但数目绝对让我产生一夜暴富的感觉”。他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然后把所有钱揣进一个塑料袋,然后晃晃悠悠骑着那辆破旧的永久牌28自行车来到百乐门音乐茶座,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静静地听歌,其间,他相当奢侈地喝光了三听每听15元钱的可乐并豪爽地给歌手扔了两张50元大钞,点了一首“浪奔,浪流”的《上海滩》主题歌,他说,“那是当年上海滩的大富豪才有的生活”。
对于那一天,胡志军心痛地记得赛前他染黄的头发被勒令剪掉,但胡瓜假装虔诚地对领队说,“感谢组织,帮我解决了思想问题”,他还记得那一年正好遇上整风,海埂春训贴出的大字报头条标题是:“坚决拥护伟大的职业改革,为中国足球事业奉献青春”。
——那一天,杨一民在天津搞着调研,用的笔记本上还有“加强素质,保卫祖国”的字样;郎效农坐在足协唯一一台21英寸的电视前看北京队的比赛,用的杯子上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李虎恩因为主场输给了大连队而喝闷酒、吃狗肉,用朝鲜语骂人;有一个球迷偷了四川全兴队的“阿迪”球,叶春泉大发雷霆,责令“龟儿子的,给我务必找回,一点都不五讲四美”……
很多年后,关于这一天的文章终于杀青,我在电话里读给王俊生听,他很唏嘘:“要是不说真会忘了那一天——十年前我的头发真有那么茂密吗?”
十年殇——到底有多少伤
青城山下,一个叫“幽苑”的度假村,戚务生坐在池塘边,钓竿拎起,又放下,再拎起,再放下……
1997年底,一个“亡命天涯”的故事中——大戚来到成都是想说说关于“十强赛”的一些事,再出本书,赚点版费,那几年他真没什么钱。但到了成都才发现,全国人民都在万炮齐轰:“败军之将还敢树碑立传。”为了躲避追杀,一路逃跑,跑到这个叫“幽苑”的度假村,其实也就是一普通的农家乐。
大戚平生两大爱好:喝酒、钓鱼。他特别喜欢鱼上钩的感觉,沉沉的。但青城山之行他感觉不好,那天的鱼儿就像他的球迷,远远地吐着泡泡,就是不上钩。
我记得大戚到了傍晚才钓起一条鱼,瘦得像泥鳅,也许它真就是一条泥鳅吧,反正大戚抓起它,想了想,扔进水里,“都活得不容易,你走吧”。
十年可以是一片大海,可以是这洼川西坝子的鱼塘,甚至就是那条瘦得像泥鳅的鱼儿,我怀疑记忆的真实程序,只记得农舍的名字听起来特别幽怨……
我们在策划中把这部分内容解构为“天殇”、“地殇”、“人殇”,直到写作过程中,我才发现自己很无助。我找不到关于“这段忧伤的历史的准确线索”,简明汉语词典对“殇”的解释是“夭折”,在更大的含义里他还有“隆重地祭祀”之意,可惜我感觉不到隆重感,回忆太多只会让自己口舌发干,解开衣服数着肋间条条刀疤而已……
许放成为坊间对中国足协唯一公认的“善良正直”的形象,我怀疑,许先生要是不英年早逝,到现在是否还被我们用百分之百的褒扬笔调书写。当然为死者讳,我打住了这个不良念头。
所有的死亡故事差不多都和酒有关,许放死前喝了多少酒?金州兵败后喝了多少酒?隋波浪迹天涯喝了多少酒?像个古龙的故事。
兵败那天,大戚喝了很多酒,威士忌像烧刀子一样灌在已经寸断的肝肠中,这与2年后国奥兵败差不多,不过霍顿喝的是咖啡,不加伴侣的咖啡喝下去和烈酒一样效果,走过“东亚富豪”的咖啡厅,我瞥见霍顿的眼睛亮晶晶的,配在一张灰暗的脸上,是一种惊诧的搭配。
“十年”这个概念太大了,尤其在这个大概念下祥林嫂般历数往事时,我们无法确知应对往事抱何种态度:因时光流逝而达观?或像小白鼠一样痛苦地轮回?还是应该选个好风水,立一块青石墓碑,把天、地、人殇烧成纸灰,学诗人海子慷慨激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今天起,我要做一个幸福的人。
去年在伦敦街头散步,有人给我指着隋波,人海中,我只看见一个形容萧愁的中年人,像惊弓之鸟一样消失在拐角处;昨天与大戚聊天,他说“十年!十年前,我永远想象不出坐在高原之上抽着‘玉溪’的美好感觉”。
曾经两次和曲乐恒家见面,在北京西郊的那家医院,在沈阳天都大酒店,曲父让我感受到什么才是中年“丧子”的哀愁,曲乐恒让我感受到什么才是青春年少的矢折。我提议一起吃顿午饭,在医院旁边一间小饭馆,曲乐恒对我说:“你能请我吃顿虾吗?我想吃虾,我好久都没吃过大虾了”,在沈阳天都酒店911房,曲父指着满屋子的廉价方便面泣不成声:“孩子就毁啦,他本来可以挣钱的,现在却连饭也吃不起了,连屙屎屙尿都要我们老两口帮忙啊!”他用颤抖的手给我画出车祸的真实现场图要我为他做主,而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在天地人殇面前,一个记者是如此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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