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体操(108)

2025-10-10 评论

    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很少去酒吧。那天一对青年朋友动员我无妨跟他们到酒吧坐一坐,他们有小车,移动方便,我就说这样吧,你们把我拉到几处有名的地段,多进几个酒吧看看,也算展拓我的视野吧。后来他们就带我去了三处地方,前后进了七八家酒吧。每到一处,他们都热心地提醒我注意观察其装潢特色,以及总体情调,我当然也就依他们指点一一领略,但他们总觉得我有点心不在焉。我们又坐进车里以后,他们说难道这么多家里头,就没有一家您愿意多坐一会儿的吗?我说比较后,觉得有一家不错,无妨再去多坐坐。他们问是哪一家?为什么我喜欢?
    我说出那名字,他们不解,说那家装潢很一般,情调也未见多么幽雅。我告诉他们,我每去一家,观察最仔细的是里面的客人,有的全是豪客,欢声笑语,浪谑嬉皮;有的多是恋人,甚至同志汇聚,甜蜜有余,诗意欠缺;有的多是扎堆谈交易;有的只见抑郁独酌者……而我喜欢的那一家,虽然当时只在那里坐了约20分钟,发现左近大都是两三人小桌喁喁对谈。而最妙的是,我发现好几组对谈者,都有自然的停顿,那停顿也许只有一两分钟,但他们的面容望去都格外平和,恬淡中自有一种难喻的韵味,估计他们是那家酒吧的常客,能长期吸引懂停顿的客人来聚,可见其品位在一般之上……后来那对青年朋友不辞来回奔波,又开车找到那家酒吧,我们进去在恬静的氛围里,进行有停顿的交谈,那段时光里,不知不觉地,都成为契诃夫剧里的角色了吧。

    那天跟一位老相识在街上相遇,互问"哪去"?自然都不过是"遛遛弯儿",但他跟我说了没两句话,就急着往公共报栏那边凑。我有点好奇,他家里赠报很多,何必还要到街上来读报?不免也就去那报栏浏览,这才发现是那报纸上刊发了一篇他的文章。不用问,我理解,这张报一般是不赠阅的,报亭也无零售,大概编辑通知了他这天发表,但样报要过些天才寄得到,所以他是来先睹为快。他也算著作等身的人物了,对自己新发表一篇文章仍充满了孩子游戏中胜出的喜悦,满脸幸福的波纹,这令我始而惊奇,继而感动。
    我感动,是因为忽然悟出:幸福是一。
    当然,这感悟也是集中了其他若干浮上心头的旧事新例。有回一位同龄朋友打来电话,说他真是幸福极了——一本他久想找出的旧书,终于在这天从他万册藏书中"浮出水面",仅仅为这样一件事,他就幸福到必欲给朋友打电话报喜的地步。还有一位老大姐,给我寄来一张书法,上面只有一个繁体的"飞"字,附信说她得意之极,因为终于写出了这样一个好字,要我与她分享幸福与快乐。孩子辈也曾跟我表露过为当天的一件小事而深感幸福,比如用最简捷的巧法排除了电脑的故障;在本以为必然是大堵车的时间和路径上居然一路畅通提前到达目的地;在生日那天收到平时最合不来的同事的一件自制的小工艺品;在出差的飞机上旁边恰巧是位新西兰小姐,双方用英语聊天忘却疲倦……
    把幸福的感觉锁定在一天里的一件事上,没有大事锁小事,连小事都没有那就锁定在美好的一瞥一闻里,的确是一种维系好心情的妙方。针对时下人们容易焦虑多半浮躁的心理状态,提供对症的心灵鸡汤,已经成为一种写作与阅读的时尚。仅从与老相识报栏附近邂逅一事,联想开去,我不也就能烹制出一锅心灵鸡汤吗?《幸福是一》难道不是绝好的题目?想想也是,倘若一天到晚总把幸福的目标设定在将来,设定得非常宏大,似乎只有在久远的未来实现了"一万"甚至于"一亿"才能产生出幸福感来,那岂不是将自己浸泡在了永难消退的沉重与愁闷之中?
    常饮鸡汤,无论肠胃的还是心灵的,是小康人士的习俗。小康人士的焦虑,多出于"比上不足",以及因还贷、人际、家庭建设、子女教育投资与期望等方面的压力,还有情感方面的不满足或不确定,提醒他们"幸福是一",抓住每天至少一件开心事,立足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放眼未来,满心彩霞,的确是非常香美的一锅心灵鸡汤。
    但是忽然想起了安东·契诃夫的那篇《醋栗》,找来重读。契诃夫不炖鸡汤,他给予我们心灵的不是漂油星的营养液,而是在惊悚中提升的鞭策。这篇小说里写到一位当时社会里的小康人士,他有了自己温馨的小巢,有胖厨娘和大肥狗,有不小的花园,最令他得意的,是他在花园里栽下的醋栗终于有了头茬果实。"幸福是一",他的"一"就是那醋栗,面对厨娘送到他眼前的一盘醋栗,他"笑着,对着那些醋栗默默地瞧了一分钟,眼里含着一泡眼泪",在一颗颗地往嘴里送那些果实时,不住地喟叹:"啊!多好吃啊!"契诃夫通过小说里另一人物这样批判:"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人:他的心心念念的生活目标已经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对他的命运,对他自己都很满意。不知什么缘故,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就不免生出一种哀伤的感觉;这一回,亲眼看到了幸福的人,我竟生出一种跟绝望相近的沉重感觉。"这篇小说写于1898年。七年后圣彼得堡的工人大请愿沙皇命令开枪镇压,史称"黑色星期日",19年后接连爆发"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那以后《醋栗》所写的那种小康人士该面临怎样的处境?在那连串的社会大动荡大颠覆前夕,契诃夫于1904年去世,他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以这样的作品警示人们,特别是沉迷于小我世界的"一盘醋栗"的小康人士:幸福不能只是自己的"一",一个自己温饱或者说已经超温饱的小康人士,应该有社会关怀。他在此后的《新娘》等作品里,更为小康者指出了投向改造社会使其达到公平合理的历史潮流的人生方向。契诃夫不是革命家,他的思想也还不是激烈的革命观,但他那吁请人们突破"己一"的幸福观,而去寻求群体"万福"的人道情怀,至今仍闪烁着神圣的光芒,那是任何鸡汤的色香味都无法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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