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体操(21)

2025-10-10 评论

    羊群欢快地寻觅着香甜的碰头食,渐渐远去,羊倌也就跟我们道别,随着去了。夕阳裹到身上,暖酥酥的,我画好了画,老杜夹妥了标本,汪哥儿下车看画和标本,仨人闲聊起来,都发表了一番从碰头食引出的感慨。
    我说作家写作,最好也还是从“碰头食”里获取营养。阿根廷有个著名作家叫博尔赫斯,长期在图书馆里工作,博览群书,浮想联翩,他的小说灵感差不多全来自于“圈食”,虽然奇诡精致,究竟缺乏时代脉搏生活气息。好多年里好多人都说他该得诺贝尔文学奖,但直到前几年他溘然仙逝,仍与该奖无缘,倒是像君特·格拉斯那样的爱吃“碰头食”即乐于追踪现实发展轨迹、撷取鲜活素材的作家,虽争议很大,倒能“蟾宫折桂”。当然奖项也并非评判作家成就高低的圭臬,从读者角度衡量,白菜萝卜各有所爱,我自己所钟爱的文学创作,还主要是吃“碰头食”那种路数的产物。
    老杜却说哎呀快别提“碰头食”,在位的时候,整天吃“碰头食”,这顿是宴请别人,那顿是别人宴请,该到哪儿吃饭,全听秘书提醒,就是“工作餐”,往往也得司机送拢、秘书引进才知道订在了什么地方,一年到头难得在家里吃顿“圈食”。直到离休以后,这才知道“圈食”比任何生猛海鲜、法式大餐都更可口,那因为连连吃“碰头食”而形成的滚圆“将军肚”,现在凭借“圈食”加步行采集植物标本,才算平复到可以拍侧面照的形态。
    汪哥儿听完我们的话呵呵笑,说二位老伯你们怕都猜不出我的心思。他说对他来说,把握事业的关键是既要有充足的“圈食”,更要善于吃“碰头食”。搞经济,无“圈”就成了“皮包公司”,无“圈粮”就只能是整天想着“空手套白狼”,不仅难获成功,还容易酿成大祸。但是光知道“守圈”,只靠“圈粮”那是吃不成“壮汉”的,必须还要善于吃“碰头食”,就是绝不能错过机遇,一定要带露折花,常保鲜活。他说经济活动都带有一定的投机性,吃“碰头食”是一种投机行为不假,但投机要以“游戏规则”厘定的范围为度,羊是天然知道什么能吃什么有毒绝不能沾,搞经济的人吃“碰头食”可没那个“本能”,所以,要在实践中磨练,在岁月中成熟……一顿话,把我和老杜听呆了。
    那天晚上我在书房灯下检视自己的水彩写生,画面上有在柳林下蒿草中觅食的羊群,我忍不住在画角题上了“碰头食”三个字。

    一位二十啷当岁的年轻朋友向我怨叹:“哎,太平淡了!”
    我十分理解他的心境。年轻人多半喜欢轰轰烈烈,而厌烦平平淡淡。但个体生命所面对的社会现实,往往非自身可改变或逃逸。美籍华人历史学家黄仁宇提出了“大历史观”,主张以长时间远距离的眼光看待历史过程,其实这一原则亦可移用于个人的生命历程。年轻的朋友对我说:“要是生在抗日战争那时候多好呀!我一定参加铁道游击队!”可是他偏生在如
    今这样一个和平时期,这几天中央电视台一频道黄金时间播出的连续剧虽是表现当代军人生活的,剧名却叫《和平年代》。我前些时曾为一位从“商海”归岸的作家的长篇小说《午夜阳光》写了篇序,这小说出版后,那位年轻的朋友读后更加怨艾起来:“唉!九二年那时我刚上大学,毕业已经是九六年了,我出校门以后,连想到‘午夜’里去感受一下‘阳光’的机会都没有啦!”他的意思是,九二年前后,什么房地产热呀、原始股呀、期货启动呀、组建民营公司呀,乃至于凭“点子”发家呀,等等,等等,“下海”发财的机会多多;而现在,似乎骇浪已无,水已流平,而且“游戏规则”已趋细密,插针难觅缝隙,任性而为必遭谴罚,甚至于大学毕业后找个差强人意的工作已属不易,只能是暂息浪漫狂想,面对俗世琐务,且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再说。
    我不想对年轻的朋友说:平平淡淡才好,轰轰烈烈未必佳。脱离开生命所处的具体时空,妄评人文环境的优劣意义不大。不仅从“大历史”角度来看,社会生活是一张一弛,亦即轰烈一时平淡一时地衍进,就是从一个人一生所逢的“小历史阶段”来看,也往往是惊涛席卷一时、涟漪轻漾一时,甚或其间还有水静如镜的时候。就普通人而言,无论是顺应现实还是挑战现实,前提都应是认知现状。年轻的朋友对眼下的情势指认为平淡,确有他的道理。前几天我们俩曾一起观看在雅典举行的第六届世界田径锦标赛的实况转播,荧屏里所传递出的信息,仿佛是“整个世界趋于平淡”的一大缩影。这次规模盛大的世锦赛上,竟未能破掉哪怕是一项世界纪录,不仅往日的冠军落马者多多,就是未落马的,其成绩也多逊于其前。乌克兰的布勃卡虽创造了一个“六连冠”的例子,但他那撑杆越竿的镜头实在远非潇洒,有一回还握着跳杆从竿下钻了过去,状甚狼狈,而且其拿到金牌的成绩,比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纪录,竟低了13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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