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人比作玻璃杯,那么,钢化玻璃杯就好比是具有优势的个体。或者学历高,留过洋;或者地位显,言如鼎;或者名气大,人气旺;或者财富多,生意大;或者竟兼而有之,俨然时代骄子。这样的人士当然比一般人经得起震荡,不会轻易破裂。这些人在钢化自己的过程里,备尝艰辛,弥足自豪,但是钢化所获得的品质,应该用来造福社会、关爱他人、提升自己,而不应该产生高人一等的心理,觉得反正自己具有优势,因此就满不在乎起来,故意地摔碰显摆,恃学历而移花接木,端官架子说官话玩忽职守,守吃老本甚至停耕辍织却自嘘虚名,夸张露富狂妄推行以蛇吞象的计划……这样的“钢化玻璃杯”,就算主观上还不是想背德违纪犯规触法,客观上却难免招至种种尴尬抨击追究惩罚,甚至身败名裂,最终化为一堆不成器的碎玻璃碴。
其实,就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来说,性格里都可能有类似钢化玻璃的成分。我们常说的一个词是脆弱。仔细想来,脆比弱可怕。弱,往往从外在形态上,就让别人和自己多一分戒惕,因此,弱点一旦挑明,也就比较容易注意克服,为人处事能够低调,危害性也就因而变小。脆,好比玻璃,外在形态上是硬而透明的,人心理上多半有这种“脆点”,不少“脆点”还加以自我“钢化”,比如觉得自己是“强人”,“心到必然功成”,“永不言败”,或者觉得自己“反正问心无愧”,“他人其奈我何”。因此该缩手时不缩手,该放弃时不放弃,该妥协时不妥协,该心软时不心软,该求其次时偏硬撑着去拔尖,为人高调苛刻,也就好比总是故意地把钢化玻璃杯往地上扔,以为无论如何自己的“钢铁决心”是可以经受强烈震荡的。结果呢,咣当一声,竟然破裂粉碎了,后悔莫及。其实,早该意识到,自以为是钢铁硬的东西原来是玻璃脆,而且,即使硬如钢铁,也有老化的时候,要居“硬”常思“脆”,自觉地克服“脆点”,实事求是地对待社会、他人和自己。
有一种草花叫玻璃翠,植株叶片半透明很像浅绿色的玻璃,开出的红花如缄默之唇。这花很容易栽养,建议有志于发现、克服自己“脆点”的朋友都养上一盆。不仅是因为玻璃翠这花名谐“玻璃脆”的音,仔细观察,你可以发现这花的茎叶一方面真如玻璃般凝实晶莹,一方面又显露将其一掐必断的脆弱特性。它的生长,是把自尊、自强、自傲、自爱,与自戒、自慎、自审、自惕结合在一起的,常常面对这样一盆草花,比常用钢化玻璃杯喝饮料,更能获得人生启迪啊。
从郊区书房回到城里的家,总会遭逢一大摞待拆看的邮件,我的习惯是先看熟悉者的,对于那些寄件方不熟悉的,一般是先拆看外表堂皇的,这是否有些个“嫌贫爱富”?但“金玉其外”的诱惑,恐怕是很多人都难以拒绝的,尽管往往会发现“败絮其中”,也只好叹息一声了之。有的来函,信封寒酸,字迹幼稚,右下角的地址是某镇某村,由作协或编辑部贴条转来,根据近年来的经验,这样的信函,很少是读我新作品后告知感想的读者来信,多半是附上他写的并不成熟的习作,希望我能往报刊推荐的。
回到城里,大体浏览一下积存的邮件后,我多半会下楼,到附近绿地遛遛。那天到票友聚集的廊亭,听他们轮番演唱,几位经常炫技的票友,已成为我们那一带的明星,我一见他们那堂皇的架势,就总要坐到廊栏上洗耳恭听,无论是裘派黑头,还是程派青衣,听着那些唱段,真觉得满耳落花,满心沁芳。不仅那些名票脸熟,就连总去旁听的,也有若干熟脸。有位年纪估计跟我相仿的,个头矮小,其貌不扬,他欣赏时,总轻闭双眼,一只手还随那声腔在膝上轻扣,他那满脸的皱纹也微微抖动,令我觉得非常滑稽。
那天傍晚遛弯回家,饭后想吃水果,去阳台取。我家的水果一般都放在阳台的一个大纸匣里,弯腰一看,所储水果不多了,又忽然发现,在角落里,有只不大的苹果,显然是很久以前买来,一直忘了吃的,赶忙取出来,放在手心里一看,它那表皮已经干燥得起皱了。
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首诗,忘了是国人写的还是翻译过来的,里头有几句是以苹果的名义请求:“削我皮,或者用牙啃/之前,能否仔细欣赏一下/我表皮的美丽。”苹果,以及其他水果,确实有权利这样地要求人类。实际上我是一贯比较注意水果外表的,而且经常“以貌取果”,也懂得把比如说苹果的外皮当做专门的审美对象。我曾很小心地将一只大苹果那华丽的外衣削成连续不断的螺丝转,然后将它巧妙地搁放到桌子上,令它望去仍是一只完整的大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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