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仔细端详那只皱皮苹果,忽然非常感动。它在被遗忘的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让自己沾染霉菌,坚决地不腐烂,因此虽然它的表皮因脱水而发皱,却身无黑斑,并且让那红晕依然具有诱惑力,还散发出一种略带酒味的甜香。它是怎样度过那些寂寞的日子,如何洁身自好、保存实力,甚至还利用那被冷落的时间,尽量把自己的糖分保持住的?
我把皱皮削掉,那苹果露出的果肉居然鲜若处子,先尝一口,异常香甜!吃完它,还回味了许久。
第二天,我又下楼遛弯,又去听那些票友演唱。那位我觉得颇为滑稽的听众,又在那里闭眼击节。我忽然觉得,他很像是一只皱皮苹果。待那边一曲唱完,我就跟他说,您何不来上一段?他脸倏地红了,更像皱皮苹果了。接着也有其他人注意到了他,跟着劝,或者竟是跟着起哄,后来连操琴的也问,他究竟想露哪段?他呢,站起来,走到人群当中,说了声“让徐州”,清清嗓子,跟拉琴的对了对弦,然后在琴师配合下,居然唱起了言派腔,宛转优雅,吐字如珠,我觉得那一刻他就仿佛削掉皱皮的苹果,因为在落寞中久久地自爱,保存住
了一腔鲜活,一旦得以施展,则散发出沁脾的香甜。一曲终了,掌声里,我悟出更多。
我承认,因为对积存的邮件里那些“皱皮”的一贯轻视,有的启封后潦草一瞥,就马上当作废物丢弃。现在,我提醒自己,也许,那会是一只“皱皮苹果”,虽然其貌不扬,甚至委琐鄙陋,但表皮里面,却会有鲜活的甜汁,我必须慎重对待,不得轻率处置。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好比能唱言派“让徐州”的高手能人,但殷殷期待之心,确是有了。
又想到,悠悠人生,谁能永居中心?谁能永有抢眼而马上被选取、光艳显示的机会?我自己,也颇像滑落到果匣角落的一只苹果,我能否努力避免感染霉菌,在洁身自好中,任凭表皮起皱,而内里仍默默地保持、积蓄着能贡献于他人、社会的精华呢?
到了花甲之年,曹操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千古名句不免经常袭上心头。其实比曹操更早的诗人秦嘉已有“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的感慨,而曹操的儿子曹植又有“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的沉吟,这说明以露喻命成为了人们的一种通感。佛教《金刚经》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以前一直觉得梦幻比朝露多彩,泡影比朝露浪漫,电光比朝露壮丽,四种并列的短促命相里,似乎惟有朝露最卑微凡庸。
我是个夜晚写作、上午睡觉的惫懒人物,虽然也写过《仙人承露盘》之类的作品,也跟着古人感叹过“譬如朝露”,其实,究竟朝露是怎么凝结出来的,以往并不曾专门观察过。近两年在京东远郊一个村子辟了一个书房,周围全是田野。那天下午,我到村外画水彩写生,结识了农民小陶,聊天当中,听他说及“接露”,很觉新奇。他种的那一大片地,引进的是香港的一种名称古怪的蔬菜,这种菜在生长期里朝露越旺质量越好,所以他经常天不亮就到地里去等待凝露。据他说,朝露的多寡旺涩取决于黎明时地面与低空的温差是否恰到好处,地面温度太低了不行,低空中的水气太少也不行。他也不光是消极地等待,有时会燃些热烟熏地,或往菜田旁的沟渠里灌水,他说当晨光像灶膛般亮起来,看到菜叶上凝出了浑圆的露珠,心里头的高兴劲儿,跟看到老婆顺利生下胖娃娃一模一样。小陶说得我心痒,于是有一天我就让他天亮前来唤醒我,带我一起到田野里去“接露”。
近年北京气温持续偏高,雨水稀少,小陶边领我往田里去边叹气说,地皮散热虽然势头很旺,但是低空里水气不足,所以露水很难凝出,就像婆娘生孩子难产一样,让人犯愁。又说不光他种的菜需要露水滋润,就是一般的庄稼,在这旱年里头,多点露水也能缓解旱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他往前走时,露水的分量在我心上也沉重了起来。
我们来到田里时,东边天空已是蛋青色,小陶在田里游动,我遵他的叮嘱蹲在一株他称为“二胖子”的菜棵前,睁大眼睛观察那肥大的叶片。在朦胧的天光里,初看只觉得那叶片蔫涩乏味,心想这样的蔬菜难道真像小陶所说,是专门供应高档餐馆的“摇钱菜”?稍后觉得脚下氤氲出些温热,而低空中沉旋下些微寒;再后,东边天际仿佛有天女散花,倏忽一扇霞光闪出,那边小陶喊了声“注意”,我忙更专注地盯视那片菜叶,陡然有晶莹微颤的露珠出现,那叶片竟也无风自颤起来,仿佛一觉醒来伸臂舒展打着长长的呵欠,我也不禁喊了声:“看呀!”我更仔细地观察,觉得那几个露珠确实都像刚落生的娃娃,新鲜的生命透着单纯憨戆,有一粒悬在叶尖上,反射出朝霞的虹彩,欲滴未滴,淘气里透着聪慧……很快地,天光大亮,朝阳的射线密集地倾泻到田野里,眨眼之间,叶尖的露珠已然无声坠落,而叶片上的露珠,有的不知是怎么消失的,但有一粒,我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它浸润融汇到叶脉里的那一瞬,确实,非常短暂,然而又非常辉煌——那晦暗中令我觉得萎蔫的叶片,因露珠兄弟姐妹的短暂生命,变得挺秀碧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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