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终于别转了脸,低下头,扭着自己的双手,轻声说:“师兄你的情义山高水深,天寿一辈子感激不尽!可我怎么能连累你害你呢?我……”她脸红得像一块红布,直红到耳根发际,连脖颈子都一片桃色,但她还是忍住羞涩和耻辱,接着说下去,“我……不能行夫妻之礼、效于飞之乐……也不能生儿养女,哪一个男人要这样的老婆啊!师兄你何苦要枉担虚名、自寻烦恼呢!……”
天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内心深处实在是有舍身取义的壮烈情怀的,所以以为自己肯冒天下之大不韪、甘娶石女为妻,定会使小师弟感恩戴德而忙不迭地应承亲事。碰了这么个软钉子,他没料到。但小师弟一片为他着想的心意倒也令他感动,便进一步表示说:
“儿女都是命中注定,该有没不了,不该有求不来,非要不可,义子螟蛉也是一样。再说,我连自己的爹妈是谁都不知道,要不是师傅收留我,早就冻死饿死叫野狗吃掉了!什么宗嗣后代的,与我何干?倒是师傅的大恩大德……”
“我懂了,”天寿回过脸,红晕已经减退,眼睛重又闪闪发光,又像多年来一样在二师兄面前格外伶牙俐齿,“你是为报答我爹的恩情,才要娶我这个累赘的,对不?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知恩必报!……”
“不!不!”天禄连连否认,“闺房之乐,岂独在床笫间!愚兄难道是那种肌肤滥淫之徒不成!人生难得一知己,你我兄弟还不算知己吗?我就是喜欢你,疼你、爱你、怜你、惜你,从小就是这样,你难道觉不出来?”
天寿噤住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只觉得背上蹿过一道道轻微的寒战,连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好半天,她才断断续续地说道:
“师兄,我,我,说不明白……从小到如今,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
她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带出一片呜咽,极快地起立,转身低头,顺着石板小路朝前跑了。
“师弟!师弟!”天禄叫了几声,心里憋得发闷,很不舒服,略一沉吟,喊着天寿的名字跟着追了过去。
突然,从东北方向传来几声闷雷也似的巨响,立刻把山野间的幽静击得粉碎。
夏日当空,蓝天白云,并无雷雨征候,那只能是来自山大营的炮声。刚刚跑到甘露寺山门前大道的天禄兄弟,骤然停住脚步,惊异地看着仿佛刹那间从地下冒出来的喧嚣的人群,听着一片乱糟糟的喊叫:
“夷船!是夷船呀!”
“可不得了啦!夷船真的攻来啦!”
人们惊恐地互相打探消息:有的在山门前的街面上跑来跑去,有的向北固山高处攀登,对着江面指指画画。于是人们都看到了,茫茫江面的水雾中,影影绰绰,有数艘巨大的船形黑影在慢慢向这边移动。
山大营的炮又响了起来,造成人群的更大混乱。来回奔跑喊叫的人们不管不顾,把天寿撞了个跟头。他们许多人早已收拾好细软,准备一得逆夷来攻的消息就逃命。乡下人想逃到城墙坚固的城里,城里人想逃到远离战火危险的乡下,现如今夷船已经遥遥在望,得赶紧起程了!……
天禄忙把天寿扶起来,拍去尘土,说:“快回城吧!跟英兰姐商量个主意!”
天寿点头。两人匆匆一对视,眼睛里一片焦虑。彼此都清楚,刚才的话题已被面临的战祸压到心底深处,应付危局,逃出险境,是他们眼下最紧迫的、压倒一切的事情。
自从五月里夷船夷兵攻占宝山上海的消息传来,镇江城的百姓就惶惶不可终日,又听说夷船夷兵接下来不是北上攻打京畿,就是西入扬子江攻打江宁,则镇江便是必经之地。洋人进城见人就杀、见妇人就奸、见财物就抢更是尽人皆知,人们哪能不慌?日前有从乍浦逃来的官兵,说起夷兵破城,把驻防旗兵杀得一个不剩,妇人不愿受辱而投河悬梁者几近百人,更有全家自杀者多起的可怕情景,使享尽百余年太平、丰饶富足甲于苏省的镇江人,全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思谋着赶紧逃离,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
官府呢,却在不住地出安民告示,说:从扬子江入海口的崇明岛算起,北岸为南通州狼山镇,南岸为常熟福山镇,皆有重兵把守;越福山至江阴之鹅鼻嘴,沙滩回护,江面仅阔五里,夷船高大笨重,决难通过;过此则北抵扬州,南达镇江,为常州扬州镇江三郡扼要之地,有徐州总戎【总戎:总兵的尊称。】、镇江参戎【参戎:参将的尊称。【带领大军防守。三郡富民捐金十万,征用役,堵塞航道,并伐大树沉入水中,还集中镇江卫所【卫所:清代官制,设漕运总督管漕运事。下辖军队名为“漕标”,所辖武职官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守备管“卫”,千总管“所”。【运粮船五十艘,装满草束和桐油,以为纵火烧毁夷船之计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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