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官看了看城墙上的血图,更加犹豫,但不遵军令他自己也有斩首之罪,便一眼又一眼地朝不远处的西门城楼望,似在请示。人们这时才明白,都统大人虽没有亲莅小校场观刑,却稳稳地坐在西门楼上,严密地注视着,这边一动一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行刑暂停,从西门楼上跑过来两名戈什哈【戈什哈:满语护卫之意,为清代高级官员的侍从武弁。总督、巡抚、将军、都统、提督、总兵等官,皆可自行委派。】,直奔行刑官。与此同时,又有一彪人马押送着七名插着杀头招子的“汉奸”进小校场,这些犯人竟一个个都穿着县衙门的号衣,很多百姓认出,他们是县衙门的差役,不禁一片哗然:钱县令已被海都统目为大汉奸,关在城外,如今竟拿他的仆役顶缸!这位都统大人可不是一手遮天了吗?
行刑官从两名戈什哈那里得到了最新指示,便走到高台前端,等因钱县令属下被拿引起的人群骚动渐渐平息,便大声宣告说:
“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军令如山,不得不遵!为了两全,只得从权另出一法。这些人的死活,听天而断!是良民,老天自会保佑他得生;是汉奸,老天必定罚他丧命!……来人,持大竹竿来!”
小校场边原本插遍又高又粗的旗竿,此时都被兵勇们奉令拔下,行刑官指挥部下,把“汉奸”们一个挨一个地从犯人队里提了出来。人们本以为行刑官终于被感动,能停止杀戮,可以松口气了,不料行刑官对部下一番嘱咐之后,一声号令下来,吼道:
“给我扔!”
兵勇们立刻三人一组,用长竿挑在“汉奸”反绑着手臂的绳扣上,猛一用力,朝上一挑一掷,随着“汉奸”撕心裂肺的惨叫,犯人在空中画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被狠狠扔出城墙。数千个“哇呀!”惊呼会合一起,如雷般轰然震荡,地面似乎都在簌簌发抖。轰鸣声未落,城外“汉奸”摔落地面时那已经不像人声的嗥叫,甚至夹杂着骨骼碎裂的怕人声响,又传了回来……
人们哭叫、求情、哀告,和着一声声兵勇掷人的吼声、被掷犯人的惨叫,汇成了一股惨烈而血腥的旋风,在小校场上空,在镇江城上空,在长江两岸上空,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空,回荡,盘旋,久久不息……
这一切不能感动铁石心肠的行刑官,不能感动高高在上的都统大人。“汉奸”们被一个一个从犯人队列中拽出来,被一个接着一个挑上长竿扔出城墙……
一个身形和脸貌都那么熟悉的“汉奸”被兵勇拉了出来!那一瞬间天寿只觉心口突然停止了跳动,脑袋嗡的一声巨响,几乎要炸开。她发疯一样猛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尖叫:
“二哥哥呀!--”
“天禄!--”英兰的声音完全变了调。
守在刑场警戒线上的兵勇,立刻用刀枪把扑过来的天寿英兰强力阻住。
但天禄听到了!他抬眼望定悲痛欲绝的姐妹俩,灰败憔悴的脸上忽然闪过一道光亮,唇边竟挂上笑意。天寿和英兰后来细细回忆,当时她们有没有看错,天寿坚持说,天禄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一碰,他还对她调皮地挤了挤右眼,就像小时候他要逗她开心时候一样。
大长竹竿忽地一甩,被捆绑着双手的天禄和其他“汉奸”一样,飞上了天,飞过了城墙。天寿和英兰绝望地看着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惨叫着,在空中连连翻着跟斗,栽向城外,随着一片扑通扑通的坠地声,和其他“汉奸”一起,消失在城堞的后面……
英兰和天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小校场的,轿夫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天寿扶着小脚的姐姐,一步一步踩着烫人的土地,一口一口呼吸着炙热的空气,浓烈的血腥气仍然弥漫在四周缠绕不去,耳边仍然回响着一阵阵惨叫和刀锋斩头、身躯跌落、骨骼摔碎的种种可怕声响,而那腔子里喷血和将活生生的人飞掷出城的可怕景象,更是无处不在,怎样也挥不开抹不去……
她们走得如此吃力,每一脚都像踏在棉花上,轻飘飘软绵绵;天气又是这样的炎热,赤日如一盆烈火高悬在她们头顶,她们却没有出一滴汗,全都面容惨白、手脚冰凉,甚至她们也都没有一点儿泪,两双长得十分相似的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此刻都火炭一般赤红……然而,她们刚一回到家,刚一走进家门,便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双双昏死过去……
姐妹俩醒来,正当夕阳西下,天寿脚步晃晃地走到英兰身边的时候,正逢东墙上一抹最后的霞光血一样红,映照得整个屋里也一团血红,姐妹俩互相望着对方在血红的氤氲中略显模糊的面庞,呆呆的,木木的,好半天好半天,才突然搂在一处,号啕大哭。眼泪像溪水一样无穷无尽,哭声像大江涛声一样无拘无束。家中所有的人,就连老葛成在内,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痛哭,更没见过他们的英兰夫人这样哭过。谁也没有力量劝解这样的悲恸,只有陪着她们一同静静地流泪……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