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是英兰的生辰,她吩咐女仆在中堂摆了供桌和简单的祭品,却不是为了自己。她说危难之际没有庆生辰一说,但今日是老爷殉国整整十个月,昨夜他入梦来会,欢笑异于平时,必得祭他一祭。天寿心酸难忍,跟着姐姐跑前跑后地布置香炉、红烛和瓶花。
英兰沐浴熏香,换上一身缟素,然后郑重取出了三卷字画,说是葛云飞留赠给她的,祭奠拈香跪拜时,非挂它不可。
“我可以先看看吗?”天寿沉痛地问。
英兰默默点头。
天寿从织锦缎长盒中小心地取出一个卷轴,展开,一片山野景象扑入眼帘--
碧山深处清溪旁,古松老树簇拥着数间茅顶敞轩,堂中二宽袍大袖文士对坐方几对饮,侧方一屋小童仆在炉前扇火煮茶,用笔设色细致匀称,画面传达出的清幽恬淡宁谧,立刻使天寿想起了自家的听泉居。再看画头题跋:
“嘉靖辛卯山中茶事方盛陆子传过访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话也徵明制”
天寿忍不住大叫起来:“天哪!这是文徵明的手笔呀!”
英兰点点头,低声说:“是真迹。”
天寿盯着画,舍不得移开目光,英兰疑惑地瞧瞧她,她嘴角撇了撇,忍住心头一阵突发的悲酸,伤感地低声叹息:“这画,简直的就是咱家听泉居……”
展开第二个卷轴,天寿又是一声惊叹:“老天!唐伯虎的《宫妆仕女图》!”
这是一幅极精细的工笔人物画,画中,那个弯眉细目、口小如樱桃的宫妆女子,正娇慵又无聊地翘着尖尖玉指,剔着她的长指甲,不但衣裙和披帛如在闪动飘拂,就连宫服上织绣的花色、边饰上极细的金丝银线花纹,也细致清晰、活灵活现。最是仕女头上的花冠,极是绚丽繁复、色彩缤纷,那金雀尾,那玉簪头,那垂垂的细珠流苏,都勾勒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舛错,叫人觉得伸手就能把它们从画中取出来。
天寿目光在画面流连,嘴也兴奋地不停声:“谁都知道,唐伯虎最善画仕女画春宫,但宫妆仕女,听说他一辈子画的不超过五幅……这能是真的吗?”
英兰笑笑,深深的眼眸中既有凄楚,又有得意:“你细看题跋下的印章,有虎纹章,还有六如居士印,确是真迹。”
第三个卷轴却是横卷,完全展开,天寿惊得“啊!”一声,立即用手捂住了嘴,闭目片刻,再睁眼时,一脸庄重,面对这幅横卷竟是满腔敬仰之色。她呆看了半晌,低声自语:“小子何幸,岂能不拜!”说着就将此卷放上供桌,对着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这是宋代大家苏东坡的《寒食帖》!
此帖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的书法杰作,行家说此作用笔心手相应,追随文章意蕴,时而灵转畅快,时而顿挫沉郁,如行云流水,止于所当止,行于所当行;更因为后面还有宋代另一大家黄庭坚的大字长跋,双美并呈,被历代文士誉为“天下第一”。天寿只听人说过,连赝品都无缘得见。即使此卷是假,也是宋代人制作的可以乱真的极细致的摹本,能够一见也是三生有幸!天寿再不问《寒食帖》的真伪,只一遍又一遍地眼观字帖口诵词章,轻轻地摇头晃脑,满面得意和沉醉。
英兰不料天寿还有如许文人积习,不禁一笑,说:“看这样儿,你上辈子至少是中过秀才的了。”
天寿笑着瞟了姐姐一眼,说:“岂止!我想我十世前当是玉溪生【玉溪生:唐代诗人李商隐,字义山,别号玉溪生。】,五世前应为柳屯田【柳屯田:北宋词人柳永,字耆卿,排行第七,曾官屯田员外郎,世称柳七、柳屯田。】,但凡见了这些东西,就不能自已,心徘徊意牵连,沉迷的滋味也好得很呢!……”说着她闭了眼,有滋有味地背诵起了《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背完,天寿睁眼,得意地望着姐姐,说:“如何?”
英兰一直看着《寒食帖》听她背,果真一字不差,笑道:“所谓过目成诵,好记性!若说学而优则仕,你倒真是块入仕为官的好材料!”
天寿笑道:“比姐夫如何?……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见姐姐神色转暗,她连忙收住话头,眼睛又投向字画,不由嗟叹道,“姐,你真好福气,何处得来这些宝物?每一卷轴都可抵一份中上人家的产业,《寒食帖》更不仅此!……仅这三卷轴,姐已经是富翁……不,是富婆了!姐,你自己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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