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英兰眼睛湿润了,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的。这是你姐夫离山阴赴定海前,从家中藏画里特意挑出来,在定海大战前夕留赠给我的。那晚他对我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马革裹尸报效国家,况且那枪子儿炮弹并不长眼,此战我若阵亡,这三轴古字画就是你的家底,万一太夫人夫人不能容你,也可保你一辈子生计无忧,我也就放心了!……”英兰抚摸着字画的卷轴,几滴热泪落在手背上。
天寿心里很是感动,亲热地搂住姐姐的肩膀,一只小手轻轻抹去姐姐面颊上的泪珠,细声说道:“姐,我真的信服了,有这么一个真心实意待你的男人,这辈子不白活了!你的命多好哇!……想不到姐夫那样一个忠孝两全的贤臣、有智有勇严明伟岸的大将军,竟这样心细……姐,我替你做上记号,好不好?省得日后他家子孙犯口舌!……”
英兰点头,天寿便找来笔墨,用娟秀的小楷,在各卷轴内侧都写了五个小字:葛门柳氏记。
三幅古字画挂到中堂屏上,苏东坡的横卷在上,文徵明、唐伯虎的立轴并排于下,堂桌上是葛云飞的牌位,左右是一对红烛和一对花瓶,花瓶里插着后院池中盛开的白荷花,还摆了五盘简单的供品和一只铜鼎香炉。英兰天寿各擎三炷香,默默跪拜,又都注视着牌位上“葛云飞”三个字,呆呆的,心神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天禄匆匆走进后堂,见此情景,发急道:“英兰姐,你们怎么下楼来了?”
英兰向他说明的时候,天寿看师兄一脸焦虑,两道剑眉紧皱成结,眉间竖纹如刀刻的一样又深又长,直冲发际,一个念头陡然从心跳的间隙中闪过,想起了当年爹不止一次提到的“悬针”之说,那可是“大不吉利”呀!天寿慌得气短气促,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天禄连连摇头,说:“我不怎么信那告示,也不怎么信那告示能制止住镇江城里疯了也似的抢劫……”此时天寿走近,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抹开天禄额头上的那道竖纹,并强笑着,念咒似的小声说:“别这样,别这样,舒开点,舒开点,别成了悬针……”
天禄和英兰都很惊异,天禄感动地望着那全神贯注于自己额头的忧心忡忡的双眸,听话地舒开眉头,深情地笑了笑。收起笑容,他仍是神色严峻,但口气轻缓了许多:“英兰姐,女眷们还是回后楼上再躲些日子,不要这样冒险!……”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大门!
“嘭嘭嘭--”敲门声从前院穿过过厅,直传到中堂。它不啻一响暴雷,震动了每一个人,颗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女仆才要尖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天禄示意天寿和英兰等所有女眷赶快退回后楼躲避,他领着男仆们大步走向大门。
扔下的刀枪短剑赶快拾起,各自赶回到原来的守候位置,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厚墩墩的大门。
天禄抬起手向大家示意镇静,因为他听到敲门声不重,也不急,是用手敲而不是用刀砍。他站在过厅门口,一回头,见天寿跟在他身后,气得皱眉瞪眼地赶她回后楼。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还有压低的声音:
“葛家姨妈,开门呀!”
天禄天寿顿时轻松下来,天禄问:“是哪一位呀?”
“是我,姚忠安,有要紧事!”
一听是姚家的管家侄子,大家提着的心才落回到腔子里。城破前他应许的二十名护院家丁一直不见踪影,城破后这些日子也没有他的消息,今天才来,多半是遇到了抢劫,无处可去。天禄示意家丁开门。
然而,大门一开,仿佛一个霹雳炸响在院中--
大门外,姚忠安身后,黑压压一片,两个白夷鬼率领着一队黑夷鬼,手中都端着来复枪,一个个虎视眈眈。
门内门外对视的一刹那,都惊呆了。门内不料亲族中的姚忠安会引狼入室,为大祸临头而惊惧;门外不料这不起眼的棕黑色小木门内,竟隐藏着这么一个处处显示着财富的阔绰华丽的院落。
对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白夷鬼一眼看到门内各处站着的惊呆的人手中拿着刀枪武器,发一声喊,一排枪弹带着震耳欲聋的骇人轰鸣扇形射击。前院的人们应声倒下,发出绝望的惨叫;后院里又传出惊骇异常的女人的尖叫。尖叫声中,姚忠安笑着说:“都在后楼地底下埋着呢!……”
白夷鬼发出喊叫的一瞬间,天寿又被天禄按倒在过厅的台阶一侧,倒地一刹那,她觉得飞弹尖啸着从头上划过,打在过厅的墙上啪啦爆开。在她抱着头伏地不动的小小间隙中,听到女人的尖叫和姚忠安的话引起夷鬼们一片欢呼和狂叫,跟着她就感到一股凶猛可怕的黑色旋风从前院刮起,从她头顶掠过,猛扑向庭院深处,就像无数凶猛残忍的饥饿群狼,嗥叫着扑向它们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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