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式地亮出了他的班名:玉笋班。在广州的梨园行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澜。
胡家提出:开春之后三月里要办喜事,五天喜宴都要有戏乐,问柳师傅能不能办到。五天宴乐,上午、下午和晚上,就是要连演十五场,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还得演得像模像样,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况且新团的班子,顶多两个月的排戏时间。这么苛刻的要求,柳知秋竟然一口应承下来,许多人都为他捏把汗,自然也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到了三月十六,柳知秋向主人家交了一份令人吃惊的戏单:打头的是昆腔鼻祖、二百五十多年前的魏良辅和梁辰鱼作的第一部昆腔戏--《浣纱记》,之后是《西厢记》、《风筝误》、《牡丹亭》,每天一部有头有尾的大戏,最后以贞男烈女历尽艰难最终大团圆的《荆钗记》作结,真是皆大欢喜。大戏之外,每日另加小折子戏铺垫,既有《思凡》、《痴梦》、《醉写》这样的独角戏,也有《乔醋》、《跪池》、《双下山》、《送京娘》这样的对手戏,还有《戏凤》、《赏雪》、《打面缸》、《探亲相骂》一类的玩笑戏。
对这张戏单,主人家很满意,着管事告诉柳知秋,三月十九迎娶日下午,玉笋班就得连人带戏箱搬进胡家花园西小院,第二天上午开锣。
十九日下午,玉笋班全体遵嘱开往胡家花园。
刚安顿下来,戏班里的孩子们就像一把撒在地上的豌豆,立刻四散蹦开。
西小院虽然不过是花园极小的一角,四周濒水,只靠着一座西洋式的白色廊桥与花园主体部分相连,而且班主严厉吩咐,谁也不许擅过廊桥,但对孩子们来说,只这一处处太湖石堆就的假山、浓密芳香的藤萝架下的石桌石凳就已经足够好了。这两个月没日没夜地苦学苦练,跪砖头、顶水碗,檀板声中天天夹着篾片抽打皮肉的噼啪响,笛箫弦索不只伴着唱曲,也时时伴着哭泣。柳师傅艺高人胆大,下手特别狠,孩子们人人都像是脱了一层皮,好不容易盼到今天,睡了囫囵觉,吃了顺心饭,一个个都是出笼的小鸟、归林的小虎,精神头儿十足,捉迷藏、斗鸡、说笑话、翻跟头,嘻嘻哈哈打闹成一片。
天寿却离开热闹,独自一个,悄悄溜过了廊桥。
自从来到广州,天寿跟父亲师兄立刻成了在外挣钱养家的大男人,那姐儿仨随着母亲就是被供养的屋里人了。两下里再不能如旅途中朝夕相对相处,小香也只能在姐妹中争胜了。但英兰从来容让弟妹,而大香根本就不争,小香就拔了尖也觉得没意思,反倒安静下来,跟着姐姐和娘操持家务,让男人们全力排练。
进了班子,天福天禄天寿师兄弟们自然而然地就得抱团,班子里什么能人强人厉害人没有?他们哥儿仨非得一致对外互相支持互相维护不可。这样,旅途中的那些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孩子们又都像在京师唱宫戏那阵子一样平和友爱了。
只是,天寿生性孤僻,不合群,却是改不了的。
别看他平日文静、温顺,在生人面前很害羞,像所有唱旦角的小伶一样带几分女孩子气,可人人都能感到他的冷,跟父母姐妹师兄弟们都亲近不起来,反倒拿小猫小狗小鸡小鸭这些不懂人话的小动物当好友;而对一切天然的美丽优雅,他更是格外敏感,有时痴迷到崇敬的地步。所以,刚过桥,看到那只靠在树边蹭痒痒的小鹿,他就忍不住走近,伸手轻轻抚摸它柔滑的带着白色斑点的皮毛。
驯养的小鹿习惯地探过头来嗅他的手。他不知道这是在讨吃食,还当它对自己特别友好,便高兴地一把搂住了它的脖子。小鹿一惊,撒腿就跑,天寿想也不想,跟着就追。小鹿跑没影了,天寿也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坐的竟是一片软似氍毹的绿草地,周围许多高大的乔木,浓浓的树阴遮住了天日,空气似乎都是绿色的,流荡着水声、树声、鸟鸣声,一派宁谧幽深,仿佛不是人间。小天寿四顾无人,极为开心,立刻扑倒在草地上,像小猫小狗小马驹一样打滚儿、翻跟头:软翻、空翻、侧手翻、叽里咕噜乱翻,连“乌龙搅柱”一类昆腔刺杀旦的功夫也下意识地添进去,折腾了个痛快。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地点供他尽情欢乐,若不是从远处慢慢踱过来一只拖着巨大尾羽的雍容华贵的孔雀,他还会疯玩儿疯闹得令他的亲人们难以相信。
天寿从来没有见过孔雀,顿时怔住,觉得气儿都顺不过来了。
是节令已至,或是受了什么刺激,孔雀一抖身子,吭吭地叫了两声,举起长尾,刷地展开了雀屏。金碧辉煌、绚丽灿烂,那一个个青绿交相辉映的圆纹,宛如含笑的美丽眼睛,成扇形地发散开去,把天寿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他不由自主地慢慢跪倒,朝它拜了下去,轻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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